浮萍
（一）
“叮铃铃”，闹钟准时在七点响起。
这个冬天，北方的雾霾像一个黝黑的锅盖一直笼罩在这个小小的城市上空，天刚蒙蒙亮，窗外一片阴沉。云在温暖的被窝里伸出手，按住了铃声，闭目养神了五分钟迅速起床，打开煤气，在沸腾的开水里照例撒上半碗小米。
云生长在江南一个水乡农村，从年轻时候起肠胃一直不太好，幼年时家境贫穷，吃饱已是满足，根本没有营养的东西可选择。十五六岁正值长身体的时候，却是每天咸菜萝卜，所以人也发育很晚。
这几天夜里，云经常会连续梦见儿童时候在乡下的房子，那是一种江南典型老式二进深的房子，低矮黑暗，进门就是厨房灶头兼杂物间，隔了一个阴暗潮湿的小小天井后，往里是一间长方形的卧室，再后面是一块空地及猪圈。在这个简陋的房屋里她生活了十八年，给了她永不磨灭的记忆。她在梦中与童年小伙伴们在老房子边玩耍、奔跑，跑着跑着，腿忽然抽筋怎么也站不起来，她惊慌得叫喊起来，醒来却发现自己的小腿与脚趾抽搐着……
云长得矮小，才一米五的个子，幸亏江南女子大都小巧玲珑，在人群中即使不起眼还不算最矮。
中学时，为了让自己长高几厘米，她拼命跑步打球，试图通过各种运动让自己再长高些，无奈身体如顽固的石头一点不听使唤，十六岁后一公分也没长进。
（二）
一碗小米粥加上一片面包或馒头，一份简单的早餐吃完，云飞速地整理好床铺，简单清洗好碗筷，拿起昨夜淋干的拖把依样画葫芦地在地板上拖了两把，然后从衣橱里挑选了一件淡蓝细花碎点的连衣裙，简单化好淡妆，拎起包就出门了。
长在农村的云通过自己的努力跳出了农门，如愿考取了大学本科，从农村户口变成了众人羡慕的城里人。80年代初，大学生寥寥无几，高考犹如千军难过独木桥。四年后，云被分配到商业系统的下属公司做营销工作。
农村的孩子从小艰苦独立，也养成了好强争胜的性格，无论在学校还是单位，云总是最积极刻苦的那个，不到五年时间已成了单位业务骨干，可惜那个年代收入差距太小，一年下来，也只能勉强养家糊口。
在公司干了近十年突然倒闭，面临失业，夜读、考职称，同时一手带着幼小的女儿，忙得脚不沾地，往往拿起书本已是九、十点了，再复习下功课临近十二点睡下，第二天起来又急匆匆送女儿到幼儿园……在拿到高级职称证书后，经历五个单位，凭着以往积累的经验及人脉关系，云果断地离开正在上升发展的工业企业，跳槽到一家外来国有上市公司，从事销售工作。
这城市不大不小，有着2000多年的文化历史，也算富庶，十多年了发展缓慢，外来企业与人口很少，小老百姓过着一种“小富即安”的平和安逸生活。云跳槽了五个单位，总觉得私企老板过于精明抠门，有的甚至连空调电费也要省着用，让她实在心寒与失望，所以对这个城市的私企与老板的眼界很是失望。
“人挪活，树挪死”，国企的上市公司是云从未经历过的。云凭着她近二十年的工作经验、清晰的思路、善于表达的口才从七十几个人中脱颖而出，竞争到了公司市场营销的岗位。面试的严总是一个40多岁温文而雅的北方男人，身材高大，微微发福的啤酒肚，有着一双深邃而略带狡黠的眼睛，他面带笑容，谦逊而儒雅。
这个集团公司在当地有着六个项目公司，她一个人承担了三个正在开发销售的营销工作。连续不停下发的文件、会议、测算，市场调研等工作让她忙碌像一只陀螺，喘不过气来，夜晚在灯火通明的办公室经常连续加班到深夜，视力在短短的几年内快速下降。五年后她终于成了众人眼中的“白骨精”，云的自信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她就像打了鸡血一样每天亢奋着。
（三）
从小喜欢音乐的云喜欢边开车边听音乐，打开音响，莎拉布莱曼悠扬的歌声从耳边响起，这是一天中最美妙的时刻，开车行驶在路上，她的脑海已经在盘算着各种计划及每天的工作安排，一到公司，就可以打开电脑进入一天的战斗状态。
“早上好“，云面带微笑与同事打着招呼，脚步轻盈地上了楼。
精致的妆容，娇小身材，眼神里充满着干练而略带温柔自信，虽然已过四十，但她总保持着那份优雅整洁得体的形像，在她的心中优雅整洁是对别人最好的尊重。
云的公司办公场所模仿大城市的写字楼，同事之间工位用屏风简单隔离，开放式几乎没隐私。云的办公桌靠近窗口，阳光从窗外斜斜地射进来，正好映着桌上的绿萝，闪发出青绿色的光芒。一把带着黑铜色的精致紫砂茶壶摆在电脑边，她泡上一壶香气浓郁的正山小种，一股暖香四溢开来，味蕾顿时被吊了起来，心情充满了喜悦。
九点刚过，办公室李月忽然来电话通知：九点半准时在会议室召开销售及工程会议。
云匆忙喝了一口热茶，拿起笔记本就走进了会议室。
会议气氛紧张，大家正襟危坐，噤若寒蝉，销售指标一直无法完成、工程进度缓慢成了公司最近的主要问题，面临着明年的预算，大家都想压低自己的指标。已经升为公司董事长的严董、肖总经理一脸严肃地坐在那，眼神中充满了严肃而尖锐的目光。另外二个副总也小心翼翼地应对着。
每个部门经理谨慎地汇报着各自分管部门的工作情况，而销售指标成了云最大的压力，严董眼光严厉地盯着她，要求她必须尽快想方设法打开市场推广销售。
会议结束后已经近十一点，云简单地交待了下下属工作后，电话与手机同时响起，云不停地忙碌与应付着各种棘手及急待处理的事务：找其它部门商协工作，找中介洽谈行情，找广告公司推广销售，向集团领导汇报情况……
正好有一个棘手的问题需要处理，急需要向董事长请示签字，思忖半天，她快步走向董事长办公室，敲响了门。
咚咚咚、咚咚咚……办公室一直没有声响，云寻思着或许严董在接电话没听到她的敲门，或者恰好外出，顺手推门想把需签字的资料放到严董桌上。
门刚露出一丝缝隙，云恰巧看到办公室的李月挣脱了严董的怀抱慌乱地跑了出来……云一脸惊愕与惶恐，赶紧往后退了几步，匆忙离开了办公室。
惊魂未定的云回到办公室，情绪还未平静下来，她害怕自己更害怕老总，联想起三年前的事，仍心有余悸……
三年前的一个晚上，当时还是总经理的严董带着部门经理及她几个人与外单位聚餐，酒到深处，满嘴酒气的严董拉着她的手跳舞，她无法推却，被带进了舞厅，在昏沉的灯光下，严的那双大手忽然伸向了她的臀部，嘴巴慢慢凑近她的脸……云脑子一激灵，猛然挣脱了他的大手逃离了舞厅。
（四）
上午三小时的时间一晃而过，抬头一看已经到了午餐时间，云已经饥肠辘辘，食堂里飘出诱人的香味，云冲向人声鼎沸的食堂中……
吃饭时刻是最放松的时候，同事们玩笑肆意，叽叽喳喳边吃边聊，一上午的忙碌渐渐散去。
茶水间里，云端着香气扑鼻的咖啡又碰到李月。她装作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微笑地上前打了个招呼。
同样娇小玲珑身材，李月比云更显年轻，这个比她晚二年进入公司的女人充满了让男人心胜荡漾的女人味，她长相甜美，温柔全写在脸上，浅浅的笑容足于让男人神魂颠倒。而云的干练虽然也带着温柔却总让人无端生畏。记得有一年她在一个大型百货商场当经理，一走进商场营业员就唬得不敢声张，她还纳闷着好端端为什么别人都不敢和她说话，后来才知道别人对她的评价是“不怒自威”。
外表的甜美与内在的琐碎在李月身上表现出截然不同的二面性。初一见面，她的嫣然一笑足于让人心动，但接触多了，很多人都受不了她絮絮叨叨像祥林嫂一样的诉说。她可以在任何人面前诉说家里长短，邻里琐事，还有钱财的计较及小鸡肚肠，抱怨与责备就像沸腾的开水总在她嘴里不停翻腾着。
在男人的世界里，作为女人，性别在职场上也是一种优势。外表温柔漂亮的李月仅用三年时间平步青云连跳二级，从一名普通员工上升到部门经理，这二年甚至成了严董的传话筒，什么公司的决定、变化、通知统统由她代为传达，有时还作为她私密的独家小道消息，让很多同事巴结着围着她转，有传说她快升为副总了。云冷静地与她保持着不近不远的关系，内心却不屑月的业务能力及眼界狭小。
中午时分云有些睡意袭来，但时时被各种电话惊扰。望着桌子上层层叠叠的文件合同，她努力抑制着瞌睡，打起精神。
昨天的邮件通知下班前上交五年测算稿，三个公司的汇总审核还未完成，还要上报公司高层进行平衡决策，云心情开始急躁，这时电话玲声不合时宜地响起集团条线管理员的声音：云，什么时候上交？催促像鞭子一样抽在身上，云的胃有些痉挛。“你来我办公室一趟“，电话那头严董的声音清脆地命令着，云的身子刚粘上椅子又反弹上来，脚步匆匆地跑了出去……
“你这是怎么做的事情？！拿了工资干嘛去了？屁股朝谁坐的？”严一脸愠怒地训斥道，云委曲的泪差点掉了下来。
在这公司五年，云的工作经验与认真执着是众所周知的，也曾经为公司创造过良好的业绩。
强忍着不快回到工位，妖娆性感的李月拿了一叠合同让她签字，说是严董已经口头同意，只要她签字即可。云知道得罪不起这位大红人，但责任心让她实在无法跳过其中不合规的条款，还是退回，李月的脸一下子变成晴到多云了。
（五）
半个月后的一个早晨，云刚迈进公司的门，桌子上放着一份红头文件，上面清晰地写着“任命李月为公司副总，分管办公室及销售工作……”云的脑子嗡了一下，差点晕眩。
平时总是笑咪咪的李月一身淡绿的裙装，骄傲而严肃地坐在新搬的副总办公室里，她睨视着云，带着傲慢的口气说：“你的意见我不同意，这份合同我无法签字！不是叫你审核的吗？你怎么审出这样的东西来！重新去改！“说着，把合同往她面前一扔，转身离开。
云的内心五味杂陈，知道自己一不小心已经得罪了这位红人，小鞋是必须穿上了，她满腹忧愁回到了办公室连续修改了三次，才终于让李月满意地签上了字。
从此以后，这样的日子成了工作常态。
这几年公司的业绩并不理想，每年的考核指标无法完成，工程质量存在严重问题，施工单位矛盾重重。
严董的强势与独断让肖总及几位副经理几乎没有发言权，在公司高层会议上严董不留情面地针对肖总破口大骂，肖总大都以沉默缄口来度过每一天。
工程建设是房地产公司的关键环节，也关系到房屋质量与销售。那些总分包老总经常屁颠屁颠往严董办公室跑。
严董每天遥控着工程部经理，肖总越发沉默无语。而升为副总的李月却成了严董的强劲副手与传话筒，如一手遮天的“慈禧太后”。
人心有些惶惶，公司出现了二派对立面。有部分员工削尖脑袋往李月身边靠，正所谓“大树底下好乘凉”，想依仗她获得某些好处。也有人同情肖总，私下为他打抱不平。另外一些人则表现淡定，保持中立，明哲保身。这二年员工一直没拿过奖金，大家心里如压了块石头。
连续几天的加班让云睡眠严重不足，脸色苍白憔悴。李月越来越多的无端挑剔指责让她憋屈、压抑得可处可逃。她很后悔自己的眼睛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一面，让李月与严董对她有了敌意。随着李月地位的节节上升，部门的很多同事有意无意地趋向和附和着李月，对云也开始怠慢起来。
云的手下玲是个伶俐的女人，虽然长相及业务能力一般，但却是个天生善于见风使舵的高手，一看这阵势，赶紧把方向转向了李月。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月的“枕边风”一阵阵吹，终于把玲吹到了部门副经理的位置，成了云最强的竞争对手。
从此玲成了部门的代言人，部门工作由李月直接布置给了玲，而云却成了一个空有虚名的摆设品。玲时常向她挑起战争，或者故意抵抗着她的工作分配，跳过她擅自分配手下员工工作，把工作报告直接提交李月，不屑与高分贝的尖叫在办公室时常回响。
云的内心充满了苦涩，想起几年前云手把手把玲一步步培养到现在熟谙业务的骨干，又亲自向公司推荐她为先进员工，从而加薪升职，她的心像被一柄尖刀插在了胸口，疼痛难忍、无法呼吸。
玲的背叛，李月的打压，让云整夜焦虑、失眠，憔悴得一下子老了五岁。她想离开，想辞职，但又舍不得奋斗了五年的单位。
有一天在被严董又一次训斥后，云偷偷跑到了空旷的草坪上嚎啕大哭了一场，对着远方的好友倾诉着她的委曲与痛苦。好友的安慰让她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她说“你现在的境界犹如处于一个锅底，已经到了最底最深的境况了，再怎么坏也坏不到哪去，以后的日子只有往上爬往上走，再坚持一下就会到达顶端”。云牢记了好友的话，暗暗下决心咬牙坚持到底。
（六）
天有不测风云，职场总是如云去雾来一样地变幻莫测。
集团的一纸调令来得那么及时，严董匆忙离开，被调往江苏公司，肖总调任集团副董事长，分管长三角地区各公司，换来一个年轻的王总。
低调的王总是个雷厉风行、严谨细致的实干家。犀利的风格让员工看到了光明。
公司领导班子分工重新调整，云看到李月漂亮精致的脸上有朵阴沉的云彩，心里明白了许多……
李月凭着女性的本能想靠近新领导，她拿了一本文件笑盈盈敲门进去，借口向总经理谈心，谈到动情之时，不时洒下几滴娇滴滴的泪珠，却不料被他一眼弹开，开涮起来，她尴尬地夺门而逃。
一年以后公司的业绩在新领导调整带领下逐渐好转，慢慢地李月的工作却越来越空，空得让她发慌，除了兼管公司办公室外，整天无所事事地呆在办公室。云的领导又重新换成了总经理。云精确的数据、独到的分析及合理的建议让新领导刮目相看，云的工作又像上紧了发条的时钟滴答滴答地昼夜旋转。
每次在电梯口碰到李月，云的心中充满了愤恨，想起以往受到的训斥，脸上挂不住的阴影就显露出来。而李月的脸又回到了以前的模样，对云恭敬又诚恳，就像张爱玲所描述的那样：“低到尘埃里去了”。
半年下来云发现平时光彩照人，犹如时装模特的李月渐渐变得不修衣饰，化了近十万元打理的脸上也出现了色斑及痘痘，几次茶水间见面都阴沉着脸，像被霜打过的茄子。
玲又开始收敛起傲慢的态度，像往常一样一面媚笑着，屁颠屁颠地向云来汇报请示。云看着眼前这个变化多端的女人，心中泛起一阵恶心。
工作做得风生水起，有一天中午，玲走到云的办公桌边，凑上前悄声告诉她：“李月辞职了！”
云的心中咯噔一下
欢送酒宴上，李月喝得酩酊大醉，云扶着她跟跄地送她回家，突然，她抱着云号啕大哭：“对不起，以前我对你太凶了。”“你的能力大家都知道，我其实很佩服你，女人还是要靠自己的本事吃饭……”她断断续续地诉说着，云的心头也有些酸楚，以前对她所有的怨恨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她忽然觉得人心如此不堪一击。
二年后，云晋升一级，被调往集团下属长三角区域公司，分管区域销售。
云恍惚中感觉自己像一条鱼，随着河水漂流，想拼命抓住什么，却又什么也抓不住，又犹如浮在水面的浮萍，任意漂泊沉浮，难道人生也是如此吗？
春暖花开，空气中到处弥漫着白兰花的清香。云到集团参加条线培训，电梯门徐徐打开，迎面恰巧撞上了严总，“嗨！来开会吗？”，严总向她招呼着。二年不见，云惊诧于严的变化：白发布满了两鬓，臃肿的身材，肿胀的眼袋，疲惫的神情。
听同行说，这几年严混得并不好，由于受到举报，集团对他进行了处分，调往北方公司工作，听说职务也降了二级。
会上的肖董却仍如当年的模样，虽然已五十出头，却仍不失年少时的英俊帅气，意气风发写满脸上，气度越发非凡。
（七）
周末下午，云正埋头堆在各种资料中调取数据，修改汇报材料。正沉浸在思索中，琢磨着下周一会议上如何向集团领导汇报，突然朋友的电话不合时宜地响起“喂，今天周末了，回家吗？明天有啥活动？喝茶还是打球？”闺蜜的话语让她紧张的情绪一下子缓解下来，想到周六朋友聚会，云的心情顿时轻松了许多。坚持玩时疯狂，工作时努力的信念一直支撑着她的人生观。她的思绪拉开了一会就控制自己集中精力继续工作。
下班的铃声响起，紧赶慢赶，云终于整理好所有的汇报材料，关上电脑。
在繁华喧嚣的都市快节奏工作一周后，驱车在回家路上，云感觉自己像只泄了气的气球，每一根神经都松散开来，颈椎与腰隐隐作痛，疲惫阵阵袭来。
夜色阑珊，一轮淡淡的明月悬挂在树梢上，今天已经是十四了吧，云突然联想到如此迷人的月色下和老公儿子一起漫步该是多么浪漫，七十八岁的老母亲已经在家等待了吧？想到这儿，云猛踩了下油门，恨不得一下飞到家中。
小区已经灯火通明，窗口灯光闪烁，老公的身影在厨房忙碌着，似乎闻到饭菜的香味。云心头一热，脚步变得轻快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