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田野还沉浸在昨晚的夜色中,尚未醒来。东方的天空不似深秋时那样黎明会从鱼肚白开始演绎登场,现在却是芒种过后。这芒种节里的日出也象这火热的时节一样,一打照面儿就把一条长长窄窄的朝霞红从东北方扯起一直扯拽到了东南上。弯腰改个畦儿的功夫儿,如青黛色群山般的天边就升腾渲染成了红彤彤的大幕。

  接了堂哥如约打来的电话,打着手电匆匆赶到北洼地里时,父亲已经早早地在那里了。把麦茬地里新耩的棒子最后一个畦浇完,从机井上插卡断电回来,堂哥看了一眼我的脚说,怎么没穿雨靴?穿我的吧,没雨靴可不行!我开三轮儿回去,不穿鞋也没事儿!

  怎么能让人家因我而光着脚呢!好说歹说,堂哥总算穿上我扒下来扔进他车斗儿里的运动鞋,开着三轮回去睡觉了。我则穿了他的雨靴,抄起铁锨走进麦茬高高刚播上棒种子的地里。

  在我们推让着换鞋穿鞋的时候,父亲已经刷卡合上了机井水泵的电闸,出水口哗哗有声,清水开始顺着麦茬在我家地里流淌着了。

  此时的天比刚来的时候稍稍亮了一些,除了能听到野鸡那咕咕咯咯的鸣叫声,隐隐地也能看到远处麦茬地里它们试探着向这边张望并慢慢走来的身影。漂亮的羽毛也愈发地清晰起来,南边儿和西北方向都有,还不止一只哩,它们也许是在找水喝找虫儿吃吧。

  水顺着新割的麦茬陇漫溯着,各种虫子被水流撵赶着从土里钻出来,爬行在密密麻麻的麦茬丛林里。野鸡们被吸引了来,不时发出咕咕咯咯的鸣叫声,相约共赴这一场时节赐予的盛宴。

  不知怎的,看着野鸡吃虫儿,我却想起了早些年浇秋庄稼时在柴油机水箱里煮嫩棒子的情景。

  当年土地包产到户以后,各家各户都是用柴油机浇地。三五户算一个小组,是自由组合的,不论耕耩收种浇地脱粒,基本上都是以小组为单位进行,所以象脱粒机、柴油机、牲口车等这些大型生产机械都是合着伙的。

  好不容易挨上号轮着自家浇地了,在上一号还在浇的时候便早早地把自家的柴油机拉到机井台儿的坡下等着。因为如果衔接的不紧,在繁忙的时节让机井哪怕是暂时空闲下来,也是会让后面排号的人家不高兴。

  将小拉车的车轱辘儿(也叫车脚儿)对准并放入柴油机座下两根木杠的凹槽里,再往机子上放上皮带、摇把子、油桶,然后就可以摇摇晃晃地拉着机子走在村子通往地里那高洼不平的土路上了。步履蹒跚满头大汗的少年往往会引得路人乡亲们善意地开玩笑,问道,你什么时候还学会跳东北大秧歌了?在轱辘儿陷进坑里用尽全身的力气弓着腰往外使劲儿拉的时候,不觉得肩头的绳子一松,车从沟坑里出来了!回过头去再看时,帮忙推车的乡亲大伯已经背上筐走了。

  乡亲们是热心肠的是质朴的,但如果老天爷在伏天里长时间地不给下雨秧苗儿久旱,井台子周围的湿土有时竟然也会成为排乱了号的庄稼人的打斗场。

  眼看着似火的日头烤得棒子苗儿象一截一截的草绳一般拧卷着蜷缩在干涸滚烫的白土地上,又听说好不容易才轮到自己的号出了岔子,庄稼汉子眼珠子都红了,都说应该自己先浇互不相让。三说两说说嚓了,在机井边上从争执推搡直到动手翻滚在棒子地里,可怜大片的棒子苗雪上又加霜,还没有被旱死却被人给压死了!

  机井旁的水垄沟里的水顺着蝼蛄地虫子们钻出的眼儿渗漏出来,流满了路边田头的排涝沟。那一年,我家村西地里的二分棒子地就是我和父亲拉着两轱辘的大桶架子车,从排涝沟里淘水倒进大桶车再拉进自家的棒子地里放水浇活的。阳光晒得人浑身冒油、膀子脱皮,摇来晃去地拉不了几趟人就渴得趴在机井水池上大口地狂饮起来。

  用柴油机浇地那会儿,我一般是负责看机子和看走水的大垄沟的。

  小组里第一个浇的户把自家机子稳在机井台上,用三四个木橛子贴着机座的木杠子钉进土里把机子调正并固定好。在泵头和柴油机之间挂上皮带并打开机头上的减压器用摇把转动着行轮,看看皮带是否居中找正松紧适度。拉机子而来的车脚儿又派上了用场,立起来正好可以用来悬挂柴油桶。

  定好油门儿,甩开臂膀用力摇动摇把子使行轮飞快地转起来,找一个节点恰到好处地猛地一松减压,机子便突突突突地响了起来,随后一股清凉的水柱便从泵的出水口喷薄而出。水流漫过垄沟里冒着泡儿的泥土向前冲锋着,捎带着尚未来得及撤退的慌慌张张的蟋蟀蝼蚁昆虫们顺流而下,沿着大垄沟小垄沟一路奔腾向着干渴的庄稼地里去了。

  如果是夏末给棒子浇最后一回灌粒儿水,周围又恰巧有一块儿过麦前种的早玉米棒子快熟了,那就再好不过了。在去巡检大垄沟之前先在柴油机的水箱里煮上几穗嫩玉米,在返回来时也就熟了吃着正好哩。

  有的大垄沟有将进一人来高,扛着铁锨走在垄沟背儿上就象走在长城上巡逻一样,要专心地查看有无跑水现象。可不要小瞧蟋蟀蝼蛄蚂蚁们的洞穴窟窿,水从这里钻出来要是不及时用铁锨截戳封堵住,那会酿成大患,垄沟会有决口的风险的。

  最好还是多加小心千万不要决口子,不然不但要挖垄沟沿途人家庄稼地里苗间的土壤,严重了还会挖毁冲毁人家的禾苗儿,浪费了自家柴油不说,见面后还少不了人家劈头盖脸地好一顿埋怨。

  走在垄沟上巡检回来,检查车脚儿上挂着的油桶里油还够吗,水箱是否该添水了,皮带上打上一点儿皮带油。机子没燃油了不要紧,大不了机子自己停了,可千万不能断了水!断了水会把缸筒活塞烧坏的……

  给机器添水的时候才想起水箱里还煮着玉米棒子,小心翼翼地捞出来在清凉的井水喷泉里冲洗一下,旋转着棒子大口地啃嚼起来。嗯嗯……唔……又嫩又香哩!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美味的嫩棒子无论怎么用水冲洗总是有那么一股淡淡的柴油味儿……

  以前不论是开春儿给麦苗浇返青水,还是麦收后浇刚耩上棒种子的麦茬地儿,你听吧,田野里到处都是柴油机清脆的突突声。骑车行进在村与村相连的大道上,声音此起彼伏相互呼应不绝于耳。

  奉了父亲的命令,驮着一条麦子【条,是属于这个地方特有的粮食的计量单位;也指用小帆布缝制的装粮食的细长口袋,上面往往用毛笔醮墨写着某某屯陈记或李记】出村换面或去安平县城火磨上(大面粉厂)交上自己上学住宿所需的口粮。骑行在乡间土路上常常被一条条横亘在面前哗哗流水的大垄沟挡住了去路。停下车子戳在路边,与同伴一起连推带抬地把车子们一辆辆弄过沟去,有时还会弄一身一鞋的泥水,却笑闹着说又闯过了一道封锁沟。

  挖“封锁沟”的不是敌人,而是三村五里的乡亲,他们看我们抬车子过不去的时候不只是帮忙推赶一下,而常常是直接从我们手中把车子接过来给推过去的。

  这时候,在水沟边上蹲下身来,静静地等着浑浊的水流走远,拂开水面上旋转着的树叶子,掬三两捧清水喝个痛快,洗一把脸又蹬上车子继续赶路。

  东方的天空已经全亮了,不远处丝网厂厂房的轮廓从简单的线条剪影变得更加清晰而真实起来。在人们舒心地享受现代文明的同时,传统的农耕文明却在人们的不经意间被铺天盖地地裹挟冲击而去,渐行渐远慢慢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

  哦,该改畦儿了。先打开这个畦儿地埋管儿的阀门,再关上已浇足的那个畦儿,就算成了。

  以前田地里和大道上的大小垄沟现在都被平整掉了,水在地下的管子里无声地流动,顺着支路流向了田间地头的角角落落。

  寂静的田野又开始变得嘈杂了起来,西边乡间公路上车来车往也又象昨天一样多了起来。

  坐在外甥送我回城的车上,慢慢地驶出了被遍地的白亮亮的麦茬包围着的村庄。摇下车窗,与在路边地头上等着播种机返回的发小和乡亲们热情地打着招呼,走了昂,收完了,也耩上了!

  只是西北上刚耩上的那一块儿没浇,今晚如果轮上号浇的话只能是父亲自己去了。

  往年说起来繁忙劳累的麦收两天就过完了,北洼地里收下的麦子没有进家,直接过完地磅就卖了。望着车窗外熟悉又陌生的场景,心里还在胡乱地想着。要不是看见被父亲强留下来的西北地里打下的麦子堆放在堂屋门前出来进去的门台上,这麦还真象没有过过一样。

  刚才临出门前与父亲把门台上的麦子装袋垛起来时,父亲突然爆出了一句,狗日的粮食,真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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