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片并不茂密的白桦林,却是我心中一个遥远的念想。当我走进它时,是在一个初秋的午后。我从一场杯觥交错的宴席上逃离到那里,就是为了能在离开这座北方城市前去与它亲近一番。

  天,有点阴冷,云层被压得很低很低。漫步在白桦林里,裹紧风衣,将纱巾缠在颈上,依然觉得有点冷。清寂的白桦林里,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像我这般访踪探幽的身影。

  那一刻,我看到的白桦林并不是我想象的样子。白桦树一排连着一排,只是那树叶的颜色还是那种令人感到落寞的黄,并非是我希望看到的深红,灰白色的树干上长着一些横生的孔,就像许多黑色的眼睛,深邃且宁静,像是在期盼,又像是在等待着分开多年的恋人回到自己的身边。

  白桦林的空气清新而又湿润,林子里,偶尔还能看到一些北国红豆,耀眼深情的红,给这片清冷的白桦林平添了点滴的暖意。有一缕微光,投射在风中跳舞的叶片上,丝丝密密,便成了风景。

  沙沙——沙沙——一阵风吹过,空气中弥漫着树叶淡淡的香。只是这阴冷的天气,让整个林子显得异常的静穆,以至于令我不敢再往白桦林深处走,怕一不小心就无法回头。


  我没有找到想要找的那棵白桦树。

  当一片树叶用极其忧伤的姿态缓缓地落在我身上时,我刚刚拨通了三叔的电话。那个午后,我与他之间也只是相隔了三百四十八公里的距离,只是我的时间太少,再过四个小时,我又将飞离这座城市。

  三叔,我是妮子……我抬着头,眼睛看着聚拢在半空的那些白桦树树叶,声音居然也有点哽咽起来。

  妮子,你是妮子吗?三叔在电话那头叫唤我的小名。

  是,三叔,我在长春。

  妮子,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事先不告诉三叔啊,三叔好来接你到家住几天。

  三叔,我是来出差的,昨天晚上到的,今天下午六时的飞机,就……就回去了。

  说完这一句,电话那头的声音有几秒钟的停顿。我知道,其实,三叔心里一定是在怪我的。我已经到了长春,如果去看他,也就是四个小时的路程,可我,竟然不去看看他。

  三叔,我现在是在南湖的那片白……白桦林那三个字我还没说完,就听见三叔在电话里说,这么赶啊,那三叔也赶不及过来了,你路上小心啊!三叔这会正好在谈事,你到家了给三叔打个电话。

  ……

  电话就这么挂了。

  我的心中,升起一种无法言说的失落。

  白桦林里,又一片树叶在风中缓缓地落下,我知道,它一定晓得了我那一刻的心情。


  我与三叔,十八年未见。

  我与他,一南一北,各自忙碌,各自为生活而奔波,岁月无情地苍老了我们的容颜,三叔在我的记忆里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我甚至不知道,如果今生还有缘相见,我们还会不会在人群中认出彼此。

  一个人只要归来就会去寻找,哪怕那些往事在记忆长河中已被淤泥一层层覆盖。那个下午,当我把自己放在那片静静的白桦林里,并在记忆里努力搜寻与三叔有关的那些往事时,突然发现,存活在三叔精神世界里的那种爱的信仰,是秘而不宣的,而我只能仰望。除了仰望,别无其它。

  如果,不是在那个初秋的午后,固执地走进这片白桦林,也许我根本无法体会三叔与三婶之间的情感。可我的脚步刚迈进林子,那秘而不宣的往事便再也藏不住,纷纷扰扰地涌来,让我无力抵挡。

  四十多年前的那个初秋,才二十多岁的三叔不听祖父祖母的安排,倔强地离开了小村,去了遥远的东北。在长春大学校园里,他认识了一位美丽的北方姑娘白晓燕。


   在这个世界上,一定会有一个人成为另一个人眼中一生一世的风景。按三叔自己的话说,晓燕就像一只美丽的白蝴蝶,就这么飞进了他的心园。

  那时,三叔虽是满腹才华却是囊中空空,他没钱读不起大学。在一位老乡的介绍下,只能在长春大学的食堂里干着粗重的活,晚上从图书馆借来几本书在昏暗的烛光下苦读。对于白晓燕,三叔只敢远远地看着,念着,而不敢靠近,只怕自己的穷酸样,吓跑了美丽的姑娘。

  三叔是个细心的人,常常会在暗中给晓燕很多帮助,那些明里暗里的巧遇,大多都是来源于三叔的周全。晓燕宿舍里的灯坏了,三叔会去修;放假了,晓燕要回家乡白城了,三叔就会假装出现在宿舍前,然后热情地上去帮助晓燕和其他女生将重重的行李搬上火车;冬天来了,三叔还会将早早就预备好的炭块送上;晚自习后,当晓燕不小心摔倒在雪地里,三叔又会适时地出现,扶起晓燕一路送到宿舍门口……日子长了,晓燕也感受到了三叔对自己的爱,他们开始偷偷地相爱,偷偷地幸福……

  到了周末,他们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那片白桦林。

  白桦林将一份明丽与温暖送到他们身边,他们手牵手在白桦林漫步,在一棵白桦树上刻下爱的誓言: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白桦树的树干上留下了他们的名字。姑娘胜雪的肌肤上泛起红晕,三叔干净的心上永远留下了晓燕的身影。

  我的三叔骨子里是个极其浪漫的人,他会写诗,会吹笛,会用埙表达内心的情感,他常常会为晓燕朗诵俄罗斯田园诗人叶赛宁的诗歌《白桦林》,深情的诗加上深情的曲常常令晓燕喜极而泣。

  他们的爱情为这片寂静的白桦林平添了无数温软的气息,也成了林间流动的风景。时光就这么过了一年又一年,很快晓燕就要大学毕业了,为了不和心爱的姑娘分开,三叔决定与晓燕一起去白城生活。


  从长春到白城,是三叔人生中一个重要的抉择。那年的冬天,他们离开长春时,下着很大很大的雪,当他们顶着风雪、忍着饥饿,一路奔波,赶到白城的一个小县城时,已是暮色沉沉。推开家门,迎接他们的是两个慈爱的老人,一个正坐在炉子边往炉子里添着木柴,一个则去柜子里拿出一只白瓷碗,端来一碗热茶。我的三叔愣愣地站在那里,将男子汉的热泪藏在眼中,他上前,叫了一声:叔,婶……再也说不出话来。

  三叔在那时可以说是一贫如洗,除了一颗深爱着晓燕的心,再也没有什么可给的幸福。他原以为,白城之行会是一种冒险,万一姑娘的父母竭力阻止他们在一起,那么他就会一无所有。也许是他俊朗且憨厚的模样,赢得了老人的心;也许是两位老人的通情达理,深知自己的女儿爱上的小伙子一定不会错。

  婚前,三叔与晓燕又回到了长春。他们重返白桦林,来到他们爱情的圣地,找到当年刻下誓言的那棵白桦树,深情拥吻。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这一生,你是我的,我是你的,一定要倾尽一生去爱。三叔取下一片树皮,写上:晓燕,我会用生命里所有的时光对你好。

  晓燕含泪收下,看着三叔说出同样的话:哥,我会用生命里所有的时光对你好。

  在长春的商店里,三叔用身上仅有的一点积蓄,为晓燕购置了一件红色的毛衣,一双冬鞋。三叔与晓燕的婚礼极其简朴,村里的乡亲前来祝贺,晓燕穿上了那件红色的毛衣,娇美如花。

  一年后,他们的女儿来到了这个世界。孩子出生后,晓燕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三叔心疼晓燕,除了照顾孩子,还包揽了家里的活,舍不得让晓燕手沾冷水,舍不得晓燕劳累。

  那些年里,晓燕的身体一直不好,吃的药比吃的饭还多,常年不停的咳嗽慢慢地演变成咳血。在三叔强硬的坚持下,他们去长春大医院看病,结果一纸晚期肺癌的诊断书、一张病危通知书葬送了他们所有的幸福。晓燕只在医院里住了四天便丢下三叔、年幼的女儿和年迈的父母离开了这个世界。医生说,可惜了,送来太迟了,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治疗期。

  那天,晓燕身上穿着的还是三叔送给她的那件红色毛衣。悲痛欲绝的三叔在毛衣的上衣口袋里发现了那张写着晓燕,我会用生命里所有的时光对你好的白桦树树皮。三叔再也没有忍住,抱着晓燕渐渐冷去的身子痛哭,他悔恨的是为什么那么惯着晓燕,不早点带她去长春治病。

  三叔那一头浓密的黑发,在那个寒冷的冬夜一下子变白。

  晓燕走了,三叔的世界里再也没有幸福,只有责任。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他用生命里所有的爱养育着他与晓燕的女儿,照顾着晓燕的父母。


  关于当年那些幸福或悲伤的场景,我都不曾亲眼目睹,只是在仅有的一次相聚中听三叔说起他与晓燕的爱情,说起他们的白桦林。那时的三叔已经不再年轻了,原本高大的身子日渐佝偻。他心爱的姑娘——晓燕已经离开他好多好多年。晓燕的父母也相继去世,是他代替晓燕,送走了两位老人。他和晓燕的女儿也早已成家,移居海外,只有在每年的春节回国与他相聚。

  这么多年,三叔独自一人生活在白城。早些年,不断有好心的同事朋友为他做媒,他都一一谢绝了。

  他说,白城是他的第二个生死故乡。这片土地上,长眠着他一生中最爱的也是唯一爱过的女人。他这一生中仅有的爱都给了白晓燕。除了爱晓燕,再也不会有别的爱情。这一生,爱过一次,便已足够。

  在离白城三百四十八公里之外的长春,有一片白桦林,那里曾经盛开着他的爱情。白桦林的深处,有过他与晓燕留下的足迹。在那棵白桦树上,刻着他们亘古不变的爱的誓言: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三叔说,其实,他一点都不觉得孤单。每一次去长春,他都会去那片静静的白桦林,在林间,静静地听风,静静地漫步,静静地看着一对对相爱的人并肩走过,他就会想起好多年前他与晓燕相爱的情景。

  我来了,亲爱的,等着我,在那片白桦林。好多年前的那棵树还在,树上刻下的誓言还在,风里雨里雪里,岁月一点点流逝,它们的生命力却如此强盛,在那片静静的白桦林。

  从长春回来的这几天,我的梦里常出现那片白桦林。

  我在那里走过,在那里流连。在我看来那片白桦林更像是一幅长卷的油画。很久以来,关于白桦林的图片一直印在我的记忆里:穿着红色毛衣的北方姑娘,与她深情相拥的小伙。他们的身后是一排一排的白桦树,偶尔,会有微光洒落,那是阳光轻轻送出的光影。

  我不止一次地想象着,那片白桦林一定会有故事。一个迷人的凄美的故事,温柔地触拥着所有的时光。而那段时光一定是有颜色的,有温度的,比如那件红色的毛衣,比如那白桦林里的北国红豆,比如盛开在三叔生命里的永不凋零的爱情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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