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看到它们,是在1989年的春天。

  那天早上,当出殡的人群回到院子时,它们已经齐刷刷地倒在了地上。我不知,它们是在何时以何种悲凄绝望的心境轰然倒下的。也许,这些树本不算高大,所以,它们倒下的那一瞬间谈不上什么壮烈,但我深信,这些树以及树上盘根错节的枝叶还有那些开着的花,都是无比悲伤的。

  最先看到这些树倒下的是二婶,听到她夸张的尖叫声,我和云生拨开人群,冲到它们身边。云生瘸着一条腿,从屋里找来一块四方形的白布,先将散落在院子各个角落里的残花败叶聚拢,随后不言不语地抱起,将它们从冰冷的地上搬到白布上,然后裹起……云生认真的样子,惹出了我的眼泪。他陪伴祖父祖母多年,自然是晓得这些树与两位老人之间的情意。

  第二天,后山的祖坟边,随处可见洒落的树叶以及一朵朵黄色的小花。春风不再温柔,而是用一种少有的猛烈将这些黄色的小花吹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人的苦难,自己是知道的;而树的苦难,树却是无法知晓。我有些心疼它们的逝去,在这本应该属于它们的花季里零落成泥。于是,我在风里追逐它们,却无法挽留,无力盈握,它们在这座庭院里相濡以沫了大半生的时光,难道真的是回归泥土,回到爱开始的地方去了吗?

  我问云生,它们要飞去哪里?

  云生说,祖父祖母在哪里,它们就要飞去哪里。

  我的祖母,在1989春天的某个黄昏溘然离世,那时,离祖父去世刚好一整年的时间。祖父与祖母,一共孕育了四男二女,我的父亲与大伯走在了他们前面,小叔一家常年居住在北方某城。自祖父去世之后,祖母便同意了二叔的请求,让他们一家四口搬进来与她同住,二叔原来的屋子,租了出去用来添补家用。

  这一年的时光,对祖母来说,是孤寂的,身体上的病痛不断,但更多的是内心的伤痛。二叔二婶除了为她做两餐饭,从来不与她多说一句话,只有院子里的这些树,陪伴着她,也只有这些树,懂得她的孤寂,维系着她与祖父天上人间的情缘。

  祖父不在了,庭院里的这些树虽无人看护,却依然葱郁,每年的初春,依然会开出明丽的花朵,那是因为祖父的精魂附在这些树上,祖母时常看着这些树,黯然落泪,想念着远去的祖父。

  直到有一天,我的二叔,突然无来由地举着手里的柴刀,向这些树砍去。那是一个电闪雷鸣的雨天,赌输了钱,喝醉了酒的二叔与二婶大吵了一架,发了疯地冲到院子里,向这些树发泄着他心中的怨气。那时的祖母还病着,听到院子里二叔的叫骂声,二婶的哭喊声,她支撑着起床,顾不得披上一件衣服,冲进雨中,用身体护住了那些毫无还击能力的树。但祖母终究是迟了一步,还是有几棵树被二叔手中的柴刀砍断,被雨淋湿,被风吹到不知名的远方。

  被祖母用身体护住的那些树,在风雨中颤抖着,像是在为自己遭受无辜的侵害而哭泣。几天之后,祖母沉沉地睡去,再也没有醒来。云生说,那是祖父舍不得她在人间受苦受委屈,接她去天国团聚了。祖母下葬的那天,我哭成个泪人,而云生却没有哭,他捧着祖母的遗像,走在人群的最前面,硬是不掉一滴泪。

  送走祖母的那天,院子里最后的一排树同时倒下。我站在没有树的庭院里,暗暗地发誓,永远都不要再走进这个庭院,永远都不要看到害死祖母的二叔二婶。那时的我还年少,固执地认定祖母的死,必定与二叔一家有关,我的祖母就是被二叔气死的。我只会任性地宣泄内心的悲伤,用红肿的眼睛狠狠地盯着二叔二婶,却不晓得,再怎么恨,我与二叔之间还是有着无法割断的血缘之亲。

  又是清明雨上,折菊寄到你身旁。

  雨打湿了眼眶,年年倚井盼归堂。

  最怕不觉泪已拆两行……

  许嵩的这首《清明雨上》最能表达我的心境。春分之后,谷雨之前,世间万物皆洁齐而清明。清明近了,春雨落了,思念深了,心儿再一次痛了,无处可逃的我,只能站在清明的雨下,折一支代表思念的菊,遥寄到亲人身旁。

  今年清明前后,几度返乡,去祭拜在那片土地上已然长逝多年的我的亲人。那是一条通往祖坟的绵延弯曲的山路,年年清明,我从城市走向乡村,我的双脚都会踩在这条山间小道上,足迹一年一年、一行一行地叠加,而那些思念却从不会断裂,更不会断源。

  简单的祭扫之后,我去后山找寻那些树的身影。可是,原来栽满树的后山,早就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叫做海都花园的住宅楼。我惊呼,我的村庄,渐渐被繁华淹没。那些树,曾经明媚过村庄的春天,温暖过村民的心灵,他们与树之间,有着长达几十年的深厚情感,怎能就轻易消脱了呢。而我也只剩下悲叹——这些树的灵魂注定要承受无尽的孤独。

  如今的我,已步入中年,常常这样念着想着,树就成了一种乡愁。那些愁绪终会在某日被拨动,如从一架古旧的琴弦上发出的颤音,飘向远方。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曾经属于他们的那个庭院,早就荒芜,没有碧草,没有红花,更没有树……没有树的庭院是孤单的,那种孤单无人能懂。

  二十年间,祖坟一直是由堂兄云生守护着。他在祖坟四周种上了几棵青松。此次返乡,云生告诉我,他曾设法找来结香树的种子栽下,几年过去了,还是看不到树的影子,后来他渐渐明白,不是因为土壤的原因,而是因为那些树的灵魂已随着祖父祖母去了天堂。

  云生不知从何处找来一张祖父祖母年轻时的合影,那发黄的老照片上,祖母笑靥如花,祖父玉树临风,他们的身后,便是一排排苍郁的树与盛开着的花。

  我与云生坐在祖父祖母的墓前,听他为我讲述关于祖父祖母的那一段沉香旧事。这些树的树种原是由祖父从汉中带回江南并栽植于祖母家的后山上的。此后,每年初春时节,这些树上便会开出黄白相间的小花来,煞是好看。那阵阵清幽的花香,吸引了养在深闺的祖母。

  那时的祖母,是浙东一大户人家的小姐,到了待嫁的芳龄,每日里都有媒婆上门提亲。祖母极爱诗书,性情静婉,虽然家境殷实却不愿意嫁给门当户对的公子少爷。她时常撇开跟在身边的丫头,独自一人来到后山,与这些树做伴。祖母是地道的江南女子,喜欢唱一曲水样的越剧。后山的树林里,总能见她踱着碎步,甩起水袖,半开折扇,学着戏里的动作,自顾自地沉浸其中。

  祖父家境贫寒,母亲生下他便因难产而死,在他十一岁时,父亲又离开了他。那年,为了安葬病故的父亲,祖父招入黄家为仆。祖父与祖母自小就相识,祖母那如花的容颜,俏丽的身影早就珍存在少年的心房,只不过是碍于主仆关系与男女之隔,不曾多言语,更不曾多相望。

  那一年初春,正是结香花开得最美的时节。祖母与往常一样,步入后山,却一不小心滑倒,跌入河沟。正巧,祖父在山上劳作,听到女子的惊呼,便急急下山,见有人落水,伸出手,将落在河里的全身湿透、瑟瑟发抖的祖母拉上了岸,随即脱下身上的褂子,裹住了祖母娇小的身子……春风吹过,树儿摇晃,花香袭人,一抹阳光缓缓落在祖母的身上,顿时,金光乍开。一抹红晕泛在如雪的肌肤上。祖母的身子暖了,心也就暖了。

  在春的斑斓中,它们是一片温软的投影,祖母的一次意外落水成就了这一段人间佳缘。祖母芳心暗许,却因门户悬殊而遭父母极力反对。祖母见父母不允,便以死相挟,终于在第二年农历春节和祖父结为夫妻。之后,江南战事不断,祖母家的大宅子被日军侵占,黄家不得已解散了家仆,举家迁移。祖父祖母的家历经数次迁移,期间不得已丢弃了很多物什,却一直没有舍得落下这些树。再后来,日子稳定了,祖父与祖母结束了多年的漂泊,重返江南小镇,祖父在自家的院子里种下了这些树。

  黄瑞香是祖母的名字,后来我知道,这也是树的名字。那些树与树上开着的黄色小花本就与祖母是一体的,在他们长达六十五年的婚姻里,祖父在唤着祖母名字的时候,又像是在喊着那些树、那些花。我的祖父,他像一棵树一样,在尘土里安详,却在祖母的心中站成一种永恒。

  春去春来,这些树在祖父祖母的庭院里生存了六十余年,从最初的三两棵到后来的成排,年年春天,这些树上都会开出嫩黄嫩黄的小花来,一直到祖父祖母相继离去,它们也跟着去了。在云生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我仿佛步入了属于祖父祖母的那些岁月。一桩桩一件件并不连贯的往事,在我眼前回放,深情得如同一部老电影中的场景。

  那些树,终究是不在了,而树的灵魂依然存在,在故乡的土地上,它们始终选择与祖父祖母的情同在。心一旦回归了,就会选择寻找,只要寻找就会如愿,在转身离开墓地的那一刻,我听见云生说,妹妹,明年的清明,你若回来,我一定会让你看到那些树,那些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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