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5月10日,在老家蚌埠涂山公墓,我参加了黑叔的烧“五七”纸仪式。一个月前,黑叔去世时,他的外甥女、外甥因特殊情况,没有给老家人通知。在淮北工作的我和在嘉兴打工的堂弟大民知道后,便联系黑叔外甥女李玉,知道了“五七”日,便分别赶回去,在怀远县城与黑叔的外甥、外甥女聚集,赶往公墓祭奠。这位家族叔叔是个寡汉。跟我父母和大民父母住邻居,就感觉亲近。我回老家看望父母亲时,总要到黑叔家里坐坐,跟他聊天。后来,黑叔住进了养老院,又有了老年痴呆症,并越来越重,不久前病逝。我和大民跟黑叔的外甥、外甥女一样,在墓前献花、磕头,祝老人一路走好!

  几年前,我写过一篇散文《黑叔》,发表在《阳光》上,现在经过修改,在银河悦读中文网推出,以寄托哀思。黑叔大名叫宋士元。

  

  大年初一早晨,我还在被窝里睡着,一阵时而哀婉时而激越的歌声把我唤醒了。我知道,这是黑叔在唱歌。他虽年逾7旬,但声音依然清亮,依然透彻心扉。我听到的先是电影《白毛女》里的杨白劳唱段:“人家的闺女有花戴,你爹我钱少不能买,扯上了二尺红头绳,我给我喜儿扎起来……”接着是电影《柳堡的故事》的插曲《九九艳阳天》,“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十八岁的哥哥坐在河边,东风呀吹得那个风车转哪,蚕豆花儿香呀麦苗儿鲜,风车呀风车那个依呀呀地唱哪,小哥哥为什么呀不开言……”

  今年春节,我回到乡村,是跟父母亲一起度过的。黑叔是个寡汉,一生未娶,跟我父母住邻居,是本家远房叔叔。在别人家儿孙满堂、欢天喜地过新年的时候,他仍然孤家寡人地过着自己每一天。听到歌声,我的心里突然有一阵悲凉的感觉。我从小和黑叔生活近在咫尺,一直有种亲切的感觉。无论是在读大学期间,还是后来工作多年,我每次回到父母身边时,都要走近黑叔,随便聊聊,唠些家常。黑叔是个具有生活激情的人。早年,还是生产队时期,每每犁田耙地的时候,黑叔那具有独特韵味的赶牛吆喝声,能穿破晨雾和暮霭,传出好远,送进你的耳膜,你会觉得是在听一首嘹亮而豪迈的歌曲。在雨雪天或闲暇的时候,他会横笛在手,或双手握着口琴,演绎一段拿手的乐曲,让听者动容。母亲跟我说过,黑叔告诉过她,年轻的时候,唱歌是一种愉悦和快乐。这些年,随着年龄越来越大,心里孤独难受的时候,才唱歌,吹笛子。

  我知道,这大年初一的早上,黑叔的歌声,是孤苦悲凉的情绪宣泄。我赶忙起床穿衣,走到黑叔门前,说:黑叔,我给您拜年了!黑叔笑笑,忙招呼我进屋,叫我吃瓜子、花生。我说,没刷牙洗脸呢,等会儿再来吃吧。吃过早饭,我和妻子一道又来到黑叔家,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聊着家常。我想,这也许能给黑叔一丝丝慰藉。

  黑叔个子高高的,肤色虽然有点黑,但在村里算得上是个英俊男人。可他为何一生未娶呢?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首要在于他的家庭成分。他的父母亲是地主。解放前,他家生活殷实,有一百多亩地,有油坊、酒坊,招有雇工。土改时,被划为地主。那时候,黑叔有兄妹四人,两个姐姐出嫁了,其中一个还嫁到了县城。哥哥也已成家。听说家里被划成了地主,在河工工地干活的哥哥,连家都没回就跑了。几年后,以盲流身份被政府押送回来,没过几天,又跑走了,从此杳无音讯。后来,黑叔听说,哥哥有个儿子在某个村庄,他还专门那里看望了这个侄子。但是,哥哥的死活至今没有音讯,估计早已不在人世了。那时候,黑叔家也像许多家庭一样,他很小的时候,就订了娃娃亲。在黑叔一家被划地主成分的时候,女方家里解除了婚约。我小时候经常看到黑叔的父母一起下地拾柴的情景。两位老人拄着拐杖,佝偻着身子,一步一挪的样子。有老人在,黑叔跟他们生活在一起,也还是温暖的。两位老人先后过世后,黑叔就成了一个孤单的人了。

  那些年,是贫下中农当家的时代,贫下中农的女儿是不愿嫁给地主儿子的。地主的儿子想娶上媳妇,确实是个很艰难的事情。在我们村子里,有几个地主家庭的儿女都是“换亲”嫁娶的,有两家“换亲”的,也有三家“换亲”的,就是把他们自己家的女儿嫁到对方家里当媳妇,再把对方家的女儿娶到自己家里当媳妇。换亲的前提条件,是双方或三方家里都是有儿有女的,而且年龄相近。有个地主儿子爱上了贫农女儿,这女子对地主儿子也是爱的死去活来,贫农一家坚决不同意他俩的婚事,还把地主儿子狠揍了一顿。

  可是,贫农女儿宁死也要嫁给这个地主儿子。怎么办?贫农一家就打起了地主儿子妹妹的注意。妹妹个子高挑,长相俊美,是村里年轻男子心仪的好女孩。当时,贫农的大儿子也没有婚娶。男女相爱,男婚女嫁,贫农女儿爱上了地主儿子,在当时也算是一件惊世骇俗的事情。后来,经过中间人撮合,这位地主儿子的妹妹只得同意这门亲事,两个家庭又成了“换亲”的俗事。近些年来,我每每回家,都能看到地主儿子夫妻喜笑颜开的样子,知道他们自由恋爱的婚姻比较幸福。可地主儿子的妹妹虽也有了儿女,甚至有了孙子外甥,却信奉了耶稣,成了村里的“教主”。听说,她常常会在传教时无缘无故地大哭不止。我想,她的心里或许埋藏着委屈而又无法言说,只有通过嚎啕,才得以宣泄释放。

  黑叔的两个姐姐早已出嫁,自己无亲可换,就只能等天上掉馅饼了。有段时间,乡村流行起了“买女为妻”的事情。1980年代,农村土地包产到户,家乡农民能够吃饱饭了,大龄男子的婚姻就成了亟待解决的问题。有人通过各种欺骗手段,从四川、贵州等更贫穷地区骗来女子,村里一些单身男人就花上三几千块钱“买”过来,也算是成就了自己的一桩婚事,而后生儿育女。乡村里,许多单身汉就这样组成了家庭。我有两个堂兄,就是通过这种方式结婚的,现在也是儿孙满堂了。那时候,有人给黑叔带来过四川等地“蛮子”,不知什么原因,都没有过得住。中间有一个他喜欢的女人,两人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不知怎么回事,女人又被人骗走了,嫁了别的村庄。黑叔曾经找到过这个女人,看到她在那个男人家日子过得还好,就默默地回了。

  进入中年之后,黑叔娶妻生子的心思就淡了,甚至到了绝望的地步。这时,他想从亲戚家过继一个男孩,并同意负责孩子的婚事,希望以后能为自己养老送终。黑叔的二姐婆家在西边几里远的一个村庄,她有个小儿子叫宝玉,长得胖乎乎的,爱说爱笑,很惹人喜爱。小时候,宝玉经常到姥姥家走亲戚,他也很喜欢黑叔这个舅舅,黑叔也待他如同己出。因此,宝玉就成了黑叔想要的孩子。跟姐姐一商量,姐姐姐夫都同意,宝玉也乐意。这样,宝玉就成了黑叔家的人。舅甥一家生活形同一对父子,下地干活,烧锅做饭,日子过得也是其乐融融。

  宝玉长大后,黑叔通过媒人介绍,给娶了媳妇。可是,从此以后,黑叔再没有好日子过了。宝玉性格比较温顺,可媳妇是个特别强势的女人,不仅掌握着家里的经济大权,还经常搬弄是非,指桑骂槐,闹得家里鸡犬不宁,整个村庄都知道这个女人厉害。她甚至不知羞耻地诬说黑叔偷看她洗澡,弄得黑叔无法做人。有一次,家里养了一头猪,黑叔卖了,买主当时没有给钱。后来,黑叔找买主讨钱时,买主说,钱让宝玉媳妇要去了。黑叔回来问她,钱拿回来了,给说一声呀?这一问,不得了啦,宝玉媳妇又开始撒泼,哭闹不停,还骂声不断。黑叔哀叹,这哪是过日子的乡村女人,简直就是巫婆。宝玉也常常因此长吁短叹,变得抑郁了。黑叔看到,这样的日子过下去,自己岂不死得快些?就又找到姐姐,要把宝玉还给她。心想,宝玉两口子回到姐姐身边,也许会过得和谐一些,自己也能多活几年。就这样,黑叔又回到了孤家寡人的状态。

  我跟黑叔聊天,说到这段往事时,问宝玉夫妻现在过得怎样,他叹口气说,像宝玉媳妇这样的女人,怎么能好活呢?几年前,就得癌症去世了,宝玉也没有再娶,但他的抑郁症好多了。黑叔在为自己命运哀叹的同时,也为外甥宝玉痛惜,正是人们所说的那样:种不好庄稼是一季子,找不好媳妇是一辈子呀!

  相比较而言,我们村的年轻人走出村庄,进入远方城市打工挣钱的时间是比较晚的。在别的村子男孩女孩纷纷出走的时候,我们村的年轻人还都固守着那几亩薄田。后来,有人跟着外村人出去了,到上海、杭州、苏州等地打工,挣了一些钱回来,多数人才动了起来,离开田间地头,把承包地交给兄弟或亲戚耕种,进入南方大城市的工厂当起了工人。近些年,眼见着一些有外出打工的家庭,纷纷盖起了三层小楼,过上了相对富裕的生活。黑叔呢,还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可是,光指望自己的二亩薄地,只能填饱肚子,哪能有余钱,如果有个大病小灾的,怎么办?

  他开始考虑自己的养老问题。尽管已年届六十岁了,他还是要出去打工挣钱去。他没有像年轻人那样去很远的城市,而是投奔了离村庄几十里远,在县城生活的大姐家,并找到一家饭店做帮工。他不会什么厨艺,只是帮人家摘摘青菜,或洗洗涮涮,晚上住在饭店里,帮人家看看店铺。虽然薪水不高,但饭店管吃管住,他挣来的每一分钱都是结余。几年下来,也存下了三几万块钱。黑叔性格相对温和,但也比较耿直。有一次,饭店老板用死羊羔肉,冒充野兔肉,卖给食客。黑叔感觉老板在赚昧心钱,心里极为不快。在有人再点“野兔”时,他就悄悄地告诉人家实情,食客自然很感激他,可是老板知道后,就炒了他“鱿鱼”。这时,黑叔也厌倦了这样的打工生活,就回到了村里,过着别人看似“神仙”的日子。

  黑叔还是住着原来的三间平房,虽然有些老旧,但也收拾的干干净净、井井有条。有年夏季,我二弟盖了新楼,孩子又考上了大学,双喜临门,我回家祝贺。由于有亲戚晚上没走,父母的房间住不下,我就跑到黑叔家,在一张凉床上睡了一夜。前几年,黑叔生过两次不大不小的疾病,并做过手术,每次都花去几千块钱,好在农民也有了医疗保险,给报销了很大部分。在村部附近,用上级拨款,也盖了养老院,以便像黑叔一样的“五保老人”居住养老,但是养老院离我们村有些偏远,黑叔就没有去哪里生活的打算。黑叔觉得,现在身体还比较硬朗,自己照顾自己没有问题,每天走走溜溜,与左邻右舍说说闲话,还是比较舒适的。黑叔也像许多乡村老人一样,信奉上了耶稣,经常参加教堂听教唱歌活动。也许,像黑叔这样生活中无所寄托的老人,他们的精神支柱就只有相信上帝了。

  一次,我回老家,正赶上他们的传教日,教堂里,善男信女在教主的带领下,在齐声合唱《圣经》里的一首首歌曲,我坐在后面听一会,声调最高最响亮的就是黑叔的嗓音了,这些教化人们行善向好的歌声,本是比较舒缓好听的,可我从黑叔的歌声里,听到的像似哭泣,尽是悲凉……

  

  附注:黑叔在怀远县城养老院生活期间,他的外甥女、外甥常去看望。后来病重,也都是外甥女、外甥照顾。黑叔去世时,他们在距离父母,就是黑叔的姐姐姐夫墓地不远地方买了一块墓地,以便以后春节和清明节祭奠父母时,也能给这位舅舅送些纸钱,告慰苦命舅舅的灵魂。在烧“五七”纸时,他们为舅舅扎了许多“纸活”,那些象征性的宅院、冰箱、彩电、电动车等化为灰烬后,黑叔就可以在另一个世界里享用了。看得出来,黑叔的外甥女、外甥们对这位寡汉舅舅有很深感情。我和堂弟大民参加了黑叔的烧“五七”纸仪式,看到镶嵌在墓碑上微笑的照片,心里也感到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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