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电视机前,看中央电视台“好大一棵树”教师节特别节目,眼前突然闪出陈同瞻老师的身影 ——

  又是清明。
   我带着几个晚辈,在异乡的十字路口焚冥币祭奠先人。望着那扑朔的火光,泪眼中,突然闪现出一个老者的影像:一张普通的学生课桌上,放着一只挂满茶渍的搪瓷杯,杯旁是一个盛着半杯白酒的玻璃量杯,老者一只手夹着手卷的纸烟,一只手捧着《史记》,默默的在那里“喷云吐雾”。这就是他,我的老师陈同瞻。
   陈老走了五年了。他没有后人,清明时节,有人焚烧纸钱祭奠他的亡灵吗?
   我回到家里,翻出了我珍藏多年的陈老的两首七律诗稿,细细的品味着人生的坎坷。
  

无题
  

  半百年华客里过,一无成就愧蹉跎。
    好名负气三遭窘,嗜酒耽书两入魔。
   曾籍车船留足迹,不求家室类头陀。
   从知马列是真理,自觉今吾胜旧我。
  

 这是陈老于一九八五年第一个教师节时写下的人生感悟。
   “半百年华客里过”,陈老祖籍上海。年轻时,为了投身国民革命,他抛下了结婚只有十三天的漂亮新娘,只身南行,加入了国民党,开始了漂泊人生。他曾做过国民党的区党部书记,也曾随远征军出战缅甸。后来他官至当时地处军事要冲的徐州火车站副站长。全国解放时,他作为国民政府的投诚人员,被“发配”到地处偏远的黑龙江省延寿县做了一名中学语文教师,这一干就是半个多世纪。
   “一无成就愧蹉跎”。其实,陈老的一生虽说不可谓辉煌,却也是硕果颇丰。不必说国民革命时期他做出的努力与牺牲,单说他在延寿这半个世纪多的教育生涯中,他教出的学生数以千记,有全国知名作家,有省府要员,他们都在各自的岗位上续写着陈老的人生“成就”。他在延寿人心中的位置,在延寿人中所受到的尊重和爱戴,是多少人不可企盼和无法比拟的。以他的声望,曾被延寿人推选为县人大常委,这,何“愧”之有?
   “嗜酒耽书两入魔”。陈老嗜酒却不贪杯。他一日三餐,顿顿二两,从不多,也不少。他有一个从学校实验室要来的带刻度的玻璃量杯,这就是陈老的专用酒杯。连去县里开会,他都要带上它。他说酒能清脑,酒能激情。“激情”到是真的,可“清脑”却是陈老的特有感受。

其实,陈老嗜酒也嗜茶。

在我们的记忆中,陈老的桌上永远是那只挂满茶渍的搪瓷杯。一次,有人从无锡给老人买来一套南泥茶具,他翻来覆去地看着,摆弄着,喜爱之情不必言表。可我们只见他用南泥壶泡茶,却从没见过他用南泥杯品茶,他用的还是那个挂满茶渍的搪瓷杯。

“耽书”,陈老耽书有口皆碑。书就是他生命中的另一半。陈老读书大体三类:一是时报,他每天必读;一是《收获》杂志,他每期必看;一是经典名著,他反复研读。他的案头总放着那本被他翻烂了的《辞源》,他读书从不马虎,一有疑点,他一定要翻开《辞源》查个究竟。人们都说,陈老是我们县识字最多的人。

多年来,他起居特有规律,无论冬夏,他每天是八点半入睡,两点起床。起床后,他要先捅开压好的煤炉,然后就是挑灯读书。七八年一月高考批卷,我和陈老分在一个阅卷组。每天清晨两点,他都悄悄地爬起床,为了不影响同志们的睡眠,他就悄悄地到没生炉子的阅卷室读书。阅卷组的大多教师都是陈老的学生,大家劝他就在寝室读吧。陈老微微一笑,点头示谢,但第二天一早,他依然故我。十天批卷时间,他把郭沫若的《中国史稿》读了三遍,写了满满一本笔记。
   “好名负气三遭窘”。“三遭窘”,一是建国初肃反时,陈老被定为“历史反革命”,在内部控制使用,名之曰“边工作,边改造”。一是五七年反右派时,他说了几句关于教育的真话,又被定为“中右”。“窘”之烈者,当数“文化大革命”时期。陈老以他的“白色”历史,自然地成了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他白天要参加各个“兵团”的批斗会,晚上要在“牛棚”中写反省材料。后来在清理阶级队伍时被驱逐出县城中学,到一所农村中学去监督改造。但这些“窘迫”的遭遇并没能使陈老消沉。后来,当他重返县一中的讲台时,他还是原来的他!他从不怨天尤人,从不记恨以往。甚至对在运动中“整”他的人他都能笑而待之。这也许就是胸怀吧,就是这样的胸怀,赢得了人们由衷的敬意。
   “曾籍车船留足迹”。年轻时,他南下缅甸,西至成都,北至天津,奔波于国民革命的条条战线。
   “不求家室类头陀”。陈老一生只有过十三天的婚姻生活,但他却是一个特有爱心的人。年轻时,他把他的爱献给了国民革命。到延寿以来,他把他全部的爱都献给了这片贫瘠的黑土地,他爱他的事业,爱他的学生,爱他的同事。我还清楚的记得,我读高中时,陈老因病住院,我们徒手去看他时,他硬是把同事们买给他的罐头、水果分给了我们这些买不起水果的穷孩子们,并笑着看我们把这些吃光。那时不懂事,现在想起来,真可谓师恩如海!后来,在学校中另一位老教师续弦的喜宴上,我们这些做晚辈看着一生孤零的陈老,也试着劝他——办一个人吧,也好有个照应。陈老笑着说:“一个人过惯了……”世间哪里有一个人过惯的!
   “从知马列是真理”陈老不信鬼神不信命,他说:“马列主义是唯物的”。他说马列主义让他以平静的心理看待人生。
  

 自嘲
  

  南客先生一俗丁,不收琴剑不藏经。
   荒庭独缺黄花圃,陋室偏多白酒瓶。
   黑发未曾经苦恋,白头自不作多情。
   时欣顽体能清健,常得同仁惜老贫。
  

这是陈老于1991年4月1日写下的。诗前有小序:清明将至,忆昔人有“无花无酒过清明”,“有花无酒不精神,有酒无花俗了人”之句。戏作《自嘲》,搏同组男士女士一笑。诗下有两条注释:(1)能,通“耐”。(2)同仁:意义扩大,不仅同组同校亦为教育系统,革命阵营。
   1991年4月1日,下午一上班,陈老蹒跚地从他的桌前走过来,递给我一份诗稿:“庆丰,写一首《自嘲》,让大家看看。”我把这份诗稿贴在了组内的揭示板上。同志们过来拜读,于林哲还有滋有味地诵读起来。欣喜中,大家连声赞叹,陈老笑着,眯着双眼看这群他曾经的弟子,现在的同仁,连声喃语:“俗丁,俗丁。”“惭愧,惭愧。”

我们从诗中读到了陈老的酸甜苦辣,读到了陈老的东西南北,他——一位南国之客曾有戒马生涯,他曾任要冲重官,就是在延寿这半个世纪多,他教出的学生何止万千。还“俗丁”呢,这若为俗,那不俗又该几何?他“不收琴剑不藏经”,唯“嗜酒耽书两入魔”,“魔”之持久,“魔”之有道,“魔”得众人景仰,“魔”得后生爱戴。庭院天花,陋室有酒,正合了“有酒无花俗了人”。他未曾若恋,也不作多情,可从他对同事们的孩子们的关爱中,却分明流露着老人的那份慈祥。他独身一人,逢年过节,同志们常常约他去家里做客,每每他都婉言谢绝。为了尊重老人的生活习惯,每年除夕夜的年夜饭,我都要给陈老留出一份,初一早上再让孩子给陈爷爷送去。孩子们都特愿意干这一差事,因为每次送饭的孩子都可以得到一份不菲的春节礼物。此非多情乎?“体能清健”,九一年夏天,老人以七十八岁的高龄尚能独登九华里山,真可谓老当益壮!“同仁昔老贫”,因为老者憨厚可敬,后生们才敬之有加。
   又是清明,我没为老人送上几锭纸钱,更为没能参加老人的葬礼而愧疚,只能把读老人诗作的体会献于陈老灵前,权做哀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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