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辽上京博物馆看到辽墓壁画的第一眼,就被惊呆了。真人大小的画像,寻觅已久的契丹人,突然来到了我的面前,观之欲动,呼之欲出。那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何止阑珊,而是幽暗,他们是从千年前的古墓中走出来的。

  辽墓中的国宝级文物很多,其中的壁画最有价值。辽墓壁画题材多种多样,场景丰富多彩,色调鲜艳夺目,人物栩栩如生,犹如一幅幅无声的“老照片”,逼真而生动地再现着千年前契丹人的日常生活和民族风情。

  有人说,契丹人来无影,去无踪,神秘和传奇!千年来,人们只能在戏曲和影视剧中看到契丹人的形象,大多丑角或反派人物,面目丑陋,神情凶狠,毫无亲善可言。去年上映的电视连续剧《燕云台》虽然有新的展示,但过多的宫斗戏和小鲜肉表演,使人无法认识契丹人的本来面目和真实生活。

  回家后查阅有关资料得知,辽上京博物馆所展览的辽墓壁画仅仅是其中一部分,而且是早期的。辽代中、后期的壁画更丰富,更贴近他们的生活。近百年来,在辽宁、内蒙、山西、河北地区不断发现新的辽墓,至少上百座,近千幅,使契丹人的地下画卷越来越长。1621227403601541.jpg

  沈阳附近的法库县叶茂台村就有,那里是辽国皇后族萧氏的墓地。地图上测量也就百把十公里的路程,几脚油门就到了。“五一节”刚过,东北大地披上了翠绿的新装,广袤的平原上到处闪动着春耕的人影。在公主屯镇吃早饭时,饭店的老板娘告诉我们,就这几天,有人种了一千亩地!真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绝非虚言。现代的农民今非昔比,已经使用农业机械作业了。那里是辽河与秀水河的交汇处,曾经的航运之港、膏腴之地,有过繁华的辽州城,至今还遗有一座高大的辽滨塔。穿过叶茂台村时,右边的路口闪现出一个文物保护石碑。停车近前观看,上面刻写着“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叶茂台辽墓”。此碑说明,保护规格达到了最高级。

  顺着一条新修的水泥路,开进了山坡上的一个小院落。白色院墙,青砖瓦房,红色门窗,整洁干净,肃穆寂静,院内和山上安装着多个监控的摄像头。有位老人住在那里,负责看守山坡上的众多辽墓。老人用警惕的目光打量着我们:荒山野岭的,上这儿干啥来?我掏出证件给他看,证明自己不是盗墓的。他笑着说,从那个角门出去,没啥可看的了。

  室内墙上有“叶茂台辽墓群简介”,吸引了我的目光。有文字介绍必看,“辽墓群位于法库县城西北50公里的叶茂台村圣迹山上,新中国成立以来,已考古发掘辽墓26座。2001年叶茂台辽墓被国务院定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对研究辽金和北方历史特别是契丹文化有着重要价值。”这么不起眼的一座小山,竟叫圣迹山。谁之圣迹?那自然是契丹先人的圣迹。再往下看,“1952年春发现一座用石条垒成的八角形壁画墓,石碑板上人体像栩栩如生,墓中还有碗、盅、鸡腿坛等辽代文物。1974年发现契丹贵族墓(7号墓),不但随葬品丰富,而且保存完整。尤为珍贵的是考古学家冯永谦发现的两幅绢画,《深山棋会图》和《竹雀双兔图》,为辽代早期绘画。1976年4月发现的16号墓,确认为辽北府宰相萧义之墓。墓内有壁画《出行图》和《归来图》。墓志详尽地记录了萧义的生平。”7号墓主人是位老年妇女,埋葬的规格非常高,不仅有绢画,还有棺床小帐,特别是有一块国内仅存的双陆棋黑漆盘与30枚黑白棋子。她的身份至今无法确认,留下历史之谜。

  出小院角门不远就是萧义墓,考古发掘后的墓道已经回填。其中的壁画,被精心地揭取到辽宁省博物馆得到科学保存,不然就会风化得无影无踪。余下的辽墓,除非被盗,一律不准再发掘。确实没啥可看的,但并不遗憾,只有庆幸。看到契丹先人的圣迹得到了具体有效的保护,由衷地放心和高兴。只有盛世才有这样的举动,使古迹得以长久保存。圣迹山有一万前新石器时代遗址,五千年前红山文化发源地,两千二百年前战国燕长城遗址,一千年前大辽宰相故里与墓地,三百五十年前清代柳条边墙和烽火台。地下宝藏十分丰富,文化底蕴极其深厚,那里的历史悠久得令人神往,不能不多看几眼。

  1621227508152762.jpg临走时,老人告诉我们,这里时常被盗墓贼光顾,也有珍爱者前来寻访。前年的大年三十,一对法国老夫妇在翻译的陪同下,专程从北京过来。他们在法国博物馆见过叶茂台出土的辽代文物,印象极深,特意前来它们的出生地看看。今年,曾经参与过这里考古活动的文史专家冯永谦,再次前来踏访。他已经80多岁了,或许是对那位老妇人的身份一直无法得到确认不能释怀,不断加以研究,期望在有生之年有个结论。虽然没有看到壁画真容,但得到了这两个让人肃然起敬的小故事,也是很值得的。

  回头到辽宁省博物馆观看了从辽墓中揭取的壁画,以及阅读一些历史学者对辽墓壁画的研究文章,更感到其价值的重大与珍贵。综合自己的亲眼所见和专家的研究成果,千年前契丹人的生活场景,好似一轴《清明上河图》徐徐地在我眼前铺展开来。

  中国汉族的葬俗是以土葬为主,所谓入土为安。但,有规格高低之分,帝王的叫陵,贵族的叫墓,平民的叫坟。从汉代开始形成了厚葬的传统,汉墓也因此被盗掘一空。早期的契丹人没有土葬习惯,而是树葬,死哪儿扔哪儿。他们居无常所,随处迁徙,亲人去世后,用车载到深山,放到树上,三年后再去收敛骨殖埋掉,无坟墓。

  建立辽国后,契丹人接受了汉文化的影响,改变了自己的葬俗,树立了“视死如生”的观念。墓葬分为单室和多室,多室墓有墓道、甬道、耳室、前室、墓室、穹顶等。墓室仿造生前的毡帐,也就是蒙古包型,里面摆放着生前用过的生活用具,没有棺椁而是棺床。在穹顶上留有圆孔,让灵魂出入方便。在墓室的砖墙上先抹草泥,再涂白灰,然后绘出壁画。从发现的壁画看,有侍奉和侍卫图,出行和归来图,备食和备茶图,散乐和伎乐图,等等。所绘人物,各阶层、各族群的都有,多层次多侧面地反映了辽代的社会生活。能建这种墓的,当然是贵族和官员,平民百姓是造不起的。1621227552879569.jpg

  辽墓中的壁画多见出行和归来图,用以显示墓主人的社会地位和奢华生活。以叶茂台萧义墓为例,在出行和归来的队伍中,人物众多,车马齐备,旗鼓当先,仪仗排场,前呼后应。令人稀奇的是,绘出了人物的神态,出行前意气风发,归来后疲惫不堪。萧义是天祚帝耶律延禧的老丈人,当过辽国的北府宰相,其地位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倾一时。其《墓志铭》赞曰:“堂堂萧公,名高望崇,心与绳直,材如栋隆,依仁据德,履考资忠。”他“内志忠厚,外体庭硕,表里如一,而不衰堕”,建事成功,政绩突出,曾经促成辽国与西夏国联姻和好,一心挽救日薄西山的大辽。可惜的是,他的女婿不争气,只喜打猎游乐,不问国家大事。萧义多次劝阻无效,辞官还乡,寿终正寝,享年72岁。非常可惜的是,其墓被盗掘,只余壁画和《墓志铭》。

  辽代王一级的仪仗是6旗6鼓,由骑马者或执旗或背鼓,行进在最前列。从发式和服饰上,能够判断出行和归来队伍中有契丹人也有汉人,有男人也有女人。库伦1号墓中所绘的出行图,人物多达29个。时值冬日,天寒地冻,马嘶人吼。女主人从容地梳妆与整容,男主人耐心地牵骑等候,画面有静有动。这让人联想到孀居首《契丹风土歌》:“契丹家住云沙中,耆车如水马若龙。大胡牵车小胡舞,弹胡琵琶调胡女。一春浪荡不归家,自有穹庐障风雨。”

  契丹人的长相与汉人并没有多大差别,也是黄皮肤,黑眼睛,只是在发式、服饰和生活习惯上有所不同。契丹人属于游牧民族,有与匈奴、鲜卑人相近的发式和服饰,髡发左祍,圆领窄袖,衣服后开叉,脚蹬长皮靴。所谓髡发,就是把头顶和前额上的头发剃掉,四周的披散到颈,也有扎起小辫子的。战国时期的赵武灵王搞“胡服骑射”,学得就是游牧民族的短打扮,变长袍为上衣下裳,但不学其发式。汉人的服饰就有意思了,头戴幞头,也就是乌纱帽,身着契丹式的圆领衣服,脚穿布鞋。契丹女人在结婚前留髡发,结婚后蓄发梳高髻,一眼就能看出谁是姑娘谁是媳妇。巴林左旗前进村辽墓《备饮图》中的5个男性侍仆都身着长袍,头戴布帽,其中1人穿布鞋,明显都是汉人。而《备食图》中的7个女性侍仆,发饰有高髻,有双螺髻,有髡发,还有头顶托盘的发式,从中不难区分谁出嫁了。有学者说,这体现了辽国“因俗而治”、“一国两制”的施政情况,人们各遵其俗,和谐相处。

  1621227639791569.jpg再说宣化下八里村的辽墓壁画,墓主人是汉人张世卿。他本来是当地的富人,因一次天灾拿出2000多担食粮救济灾民,被辽国皇帝授以官职,曾任监察御史。其墓室四壁和顶部均绘有壁画,共约86平米,有出行、伎乐、宴饮等场面。其中的《散乐图》长2.5米,宽1.8米,表现人物12人。11人组成乐队,1人手舞足蹈。乐器有排箫、大鼓、腰鼓、琵琶、横笛、笙、拍板等,所构成的画面热闹,气氛喜兴。最前面的那个人身着长袍,足蹬高腰靴,配合散乐进行表演。此壁画被全国中学生历史教材采用,墓顶绘制的《星象图》则成为大学天文专业研究的课题。在《备茶图》中,不仅有选茶、碾茶、煮茶的操作过程,还有契丹男子与汉人姑娘眉目传情的表现。其中的点茶技术,为中国北方古代茶文化提供了不可多得的研究资料。

  墓主人死后也要有宴饮,有娱乐,而且质量不能差,水平不能低。敖汉旗辽墓《茶道图》中,共绘有7个人,5个成年男子立于高桌周围,正忙着准备杯盏茶果,相互之间似有语言交流。桌前左侧的髡发男童正袖手压扶于竹笥之上,下颌抵于腕处闭目酣睡,睡态甜美。桌前右侧的女童蹲坐于一个三足火盆之后,烧火煮茶,让人心疼。

  过去对契丹人有太多的误解,其实他们在文化和艺术的精彩远远超出想像。从辽墓中出土的壁画,内容涉及天文、服饰、音乐、舞蹈、绘画、体育、茶道、佛教、建筑、家具等多种学科领域,全面地反映着契丹人的思想面貌、精神世界和物质生活,成为中华民族的宝贵文化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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