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队4年后,陕西省开始对延安知青进行大批的招工,那些日子,大家天天翘首以盼,盼望着窑洞里的小喇叭播出公社广播站公布的招工信息,盼望着听到自己的名字和分配去向。我清楚地记得我们陆续都听到了通知,只有靳宪华迟迟没有接到分配消息,他每天看着小喇叭,嘴里调侃着:“怎么小喇叭还不言传?”我们说“锅底的肉肥,你去的地方一定更好。”数天后终于等来了信息,他被分配到国防企业“012”基地。这样,我们队当时在延安的所有知青都落实了去处。接下来大家忙着收拾行装,依依不舍地互致道别话语,格外珍惜最后将要离别的日子。
几天后,大家陆续离开生活4年的延安,离开朝夕相处的兄弟姐妹。相去千百里,别情依依。生产队隔几天就会安排一辆驴车送知青到延安去报到。那一天,是张亚英和于瑛离开的日子,她们被分配到陕西临潼一个医院工作。二队社员赖子一早便赶着驴车来知青窑洞前为她们装行李,并赶车来回走了50里地把她俩送到延安。大约下午五点多钟我看见赖子拖着疲惫的身体从延安返回,去队里交车。
傍晚时分,我收拾了一大堆淘汰的衣物准备送给杨生旺,我抱着大包,向杨生旺家走去,他家的窑洞比我们的窑洞高一些,在我们的斜上方,我刚走到他家门口,忽然听见他家正上方的山上传来一声轰响,伴随着恐怖的喊声和撕心裂肺的哭声,直刺心扉。我惊恐的抬头望去,只见半个山都塌陷下来,黄土飞扬直下,我看见乔有钱的儿子“安”半坐着,顺着飞扬的黄土快速地降下来,从杨生旺家窑洞的脑畔上掉在我的跟前。 下图:挖窑洞(图片选自网络)
我知道山上是孙玉亮家在“掏土窑”,就是在山上用特制的?头,在坚硬的黄土山上挖进去,挖出窑洞形状,相当于建新房。开工已经有些日子了,三孔新窑已清晰可见。为了赶工期,他们没有按照常规“掏窑洞”。应该先把山体的面铲平,再往深处掏洞,而是雇了一个有经验的短工,把山体下方铲成平面,先挖窑,上面的山体留着以后自家人慢慢铲。因为窑洞已经挖好,那天开始铲平山体,没想到上面的山体缺少支撑,轰然塌陷。当时在施工现场的,有孙家三个叔伯兄弟,一个短工,和乔有钱的儿子。乔有钱儿子被土浪裹挟着冲了下来,安然无恙。其他四人瞬间不见踪影。我冲进杨生旺家告诉他出事了。说时迟,那时快,杨生旺随手在院子里操起一把铁锹就往山上跑去,我也急慌慌地找了一把铁锹,跟着他往山上跑。
时间就是生命,闻讯赶来的乡亲们,飞速地锹铲手刨,拼命地挖土。大家心情沉重,没有人说话,不一会我们已是满身黄土。成了“土人”。孙玉亮是个40多岁的汉子,富农成分,听社员说,他干一手好活、极有头脑,就是成分不好,得不到重用。他家有三个女子和一个儿子,长得一个比一个漂亮,所以娶他家女子,可是花了大价钱。加上他两口子聪明能干,所以他家的生活过的比其他老乡家都要好。赖子那时30多岁,家里大大小小有5个娃娃,年龄都很小,只靠赖子一个劳力挣工分,日子过得很“恓惶”(方言:穷困潦倒)。还有一个兄弟年轻力壮,才20多岁,刚结婚,还没有孩子。我跟着社员毫无目标地拼命挖土,一会才注意到,我身旁是孙玉亮的二女儿闹闹,她一边挖,一边哭得泣不成声,嘴里哭诉着:“大(爸爸)啊,你在哪哒啊!”在她旁边是用双手拼命挖土的她的妈妈,我没想到的是她镇静得出奇,一滴眼泪也没有,冲着女儿说到:“哭顶啥用,还不赶紧挖土!”她梳着短发,头发别在耳后,穿一件灰色布衫。身材健壮,动作飞快,在夕阳的照射下,她满脸是汗,玩命挖土,身旁黄土飞扬,恨不得自己能生出八双手。一个农村妇女,面对危难这样镇定,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
我们这一路挖的方向是中间那个窑洞的位置,也是掩埋最深,需要挖走土方最大的位置。在书记杨生旺的组织下,进度最快,终于挖到窑洞所在地,一个半圆的拱形露出了一条缝,找到窑洞位置,就能早些找到被埋的人员。我们卖力地顺着那条缝挖下去,一会就听见里边传出人的呼救声,又过了一会儿,随着窑洞半圆拱形的显现,看见一双举起的双手,大家七手八脚地把他拉了上来。救出来之后,发现是孙家雇的短工。他有经验,听到声音不对,没有向外跑,而是逆向一个箭步冲进窑洞里,得以保全生命。我们围着他,让他指出山体塌陷前每个人的位置,他在死里逃生极度的惊吓下,脸色惨白,语无伦次,指这指那地说不清楚。
这时天已经慢慢黑了下来,看不清楚该向哪里挖,进度慢了下来。就在这时,突然眼前亮起了灯光,我顺着光线望去,只见我的妹妹小荣,手里举着一个灯泡,拖着长长的电线,照亮了眼前有限的范围。她穿着一件四个兜的蓝色制服,梳着两条辫子,一手举着灯泡,一手拖着电线,给黑暗带来了光明。小荣那时已经进工厂两年多了,在八一铁厂当电工,他们的工厂就在我们的生产队后沟,厂里有不少北京知青,他们都闻讯赶来,而且还带来了铁厂的医生,拿着氧气袋等救生器材。及时地架起电线,送来了照明,周围没有任何依托的支撑,所以小荣只能用手举着灯泡,为大家照明。紧急时刻知青们的脑子好使,有办法,这是老乡们的共识。
半个小时后,那个20多岁的最小的兄弟被挖了出来,只见他全身是土,头发已经完全和土混在一起,把脸上的黄土抹去后,他的眉眼依稀可见,但没有一点生命迹象。小荣努力举着灯泡,照在他的脸上,大家迅速地给医生让出一条路,女医生穿着白大褂立刻跪在地上按压他的胸腔,进行施救。随着按压,我看见从他的鼻腔中流出一股暗紫色的血液,缓缓地流向嘴边。老乡们急切地呼叫着他的名字,希望他能听到呼喊,回到人间。10多分钟过去了,大夫摇了摇头,已经无可救治。一个铁厂的男知青在众人的帮扶下把他背起,离开了现场。我这才想起,小荣最怕死人,从不敢面对。记得小时候,我们在北京去全总食堂吃饭,真武庙全总办公大楼旁边的铁道上一辆火车停了下来,我们被拦在了铁路这边过不去,听人说有个人卧轨自杀,我拉着妹妹小荣、小华和小学同学去看现场,她们害怕,我硬拖着她们走到跟前,她们吓得几天都缓不过劲来,埋怨我很久,妈妈也批评我以后不能这样。而这时小荣却是站在距离死人最近的地方,而且必须面对死人,才能把灯光准确地照在他的脸上,我知道她一定是用极大的勇气在克制着自己,不能退却。心里真心疼这个15岁就随我一起到延安插队的妹妹,小小年纪,过早地经受着苦难。
我们知道另外两人已经没有生还的希望了,心里蒙上了重重的阴影,白天还生活如常的几兄弟,转瞬之间便遭遇如此不幸,实在令人唏嘘不已。孙玉亮是第二个被挖出来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赖子始终找不到,他的婆姨早已哭昏过去,在昏迷之前,她一直哭诉着:“赖子,你今天忙了一天,为啥回来还要去挖窑,你明明应该在家生(呆))着呀,你好狠心,咋能扔下我和这几个娃娃,你叫我们可咋活呢!”声音凄厉绝望,躺在地上翻滚着,痛不欲生,令所有人泪目。这时,我们已经疲劳之极,在冷风嗖嗖的夜晚,重复着机械的动作,没想到的是,两个小时后,赖子居然是被人踩出来的,他埋得最浅,在塌陷的土堆最靠边的地方,大家都往埋土最深方向挖,没承想他会在那么浅的边缘地方,他本来是最应该获救的人,却最后一个被挖出来。可怜这么老实厚道的人,在生前的最后一天,在送走知青回到村里后,以这样的方式扔下了一家老小,结束了宝贵的生命。
孙玉亮、赖子和他们的小兄弟没有住上新窑洞,撇下亲人去了天国。老乡们议论说,孙玉亮家孩子都大了,婆姨能撑事,日子么嘛哒(没问题)。最小的那个兄弟还没有孩子,婆姨早晚要改嫁。可怜见赖子婆姨拖了一堆娃娃,不会有人要,今后日子艰难啊。还有赖子娘老子,全指着赖子这颗儿呢,咋能受得了。
第二天,听靳宪华说,二队队长抓了三只鸡,到放尸体的地方,把鸡的脖子一窝,抬起死尸,垫在他们的头下,尸体已经僵硬了,托起头部,整个身子以脚为支点,直挺挺地被抬起。队长说这是陕北的风俗,叫“倒头鸡”。至今我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生死无常,人间悲剧。
在离开延安最后的日子里,我亲历了生产队发生的这场悲剧,深深地为他们惋惜,也留下一辈子忘却不了的深刻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