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在崇山峻岭间奔驰着,夜幕徐徐降临了,透过车窗我又看见了高高挂在天暮上那一弯亮晶晶的月牙,我一下便想起了我和杜鹃都喜欢的一支歌《弯弯的月亮》:

遥远的夜空

有一个弯弯的月亮

弯弯的月亮下面

是那弯弯的小桥

弯弯的小桥旁边

有一条弯弯的小船

弯弯的小船悠悠

是我童年的阿娇

阿娇摇着船

唱着那古老的歌谣

弯弯的河水啊

 流进我的心上

我的心充满惆怅.....

一时间更是浮想联翩,感慨万千。

与其说我这一次作为省报记者下乡采访,是应县委宣传部我的一个学生刘林之邀,不如说更是我的一个强烈向往。县委宣传部的刘林是我在省宣教干部学院兼课教过的一个学生,他写了一篇很精彩的人物通讯,杜鹃却坚决不允许他发表,他把稿子寄给了我,希望我能说服杜鹃,并帮助在省报上发表。稿子看了几遍,震惊之余,更引起了我对往事甜蜜又辛酸的回忆。

杜鹃哪杜鹃,自大学毕业以后,我们就再没见过面。当得知你和医学院的同班同学丛山从医学院一毕业,就一起分配到海林县中心医院,并很快就结婚成立了小家庭,我知道我多年苦苦的暗恋,也随之彻底破灭。

我坚持不要县委宣传部用小车送,也不要人陪同,从县郊客运站登上一辆开往红星林场的大客,出县城不久便驶入了张广才岭一支余脉九曲十八弯的盘山路,汽车在高低不平的沙石路上颠簸着,两旁密密的树林不急不慢地后退着,我的思绪却又飞回到十年前。

我和杜鹃就读的高中是省属高中,学生来自本市和几个郊区郊县,高考结束的第二天,照完全班集体照,她要乘当晚的火车回家,她主动要我送她,到了三棵树火车站,站在站台上等火车,她突然指着天空上那一弯弯亮亮的月亮说:月亮本该是圆圆的,可大多数时候,她又总是缺少一块,变成了弯弯的月牙,其实有时候残缺也是一种美,一种更独特的美呢。

火车进站了,突然她紧紧地拥抱了我一下,便转身头也不回地上了车。我呆呆地一动不动地站在站台上,望着火车徐徐开出车站,直到火车在天际后边变成了一个小黑点,久久禽在眼眶里的一汪泪水,才哗啦一下潸然而落......

县委宣传部的刘林告诉我说,杜鹃和丛山的婚姻,已经出现了巨大的裂痕,走到了离异的边缘。所以杜鹃才借下乡巡诊之机,躲到了乡下。

那个时候,杜鹃医生正躺在石庙乡卫生院后院一间单人宿舍的小土炕上,眼睛望着房巴在出神。她总是赶不走脑海里的一个影子,那一扭三道弯的杨柳细腰......丛山终于在他爸妈的四处活动下从医院调到了县卫生局医政科,成了一名政府公务员,很快就分到了县政府盖的公务员小区的新房,她躲到乡下的这些日子,一定会发生些什么事儿。她有点后悔自己当时的冲动了。她不该一走了之,他不该给他们留下空间,她如果就这么轻易地放弃,岂不是给他们创造了最好的机会吗?她觉得自己应当马上回去,想到这儿,杜鹃不楞一下从小土炕上跳起来,三下二下收拾好了自己简单的行装。背起背包急匆匆走出房门。朝卫生院前院的大门走去。卫生院的大门前,就是通往县城汽车站的站点。

急匆匆地走过住院处的那趟红砖小平房,就听见从里面传出一阵嚎哭声。杜鹃楞了一下。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儿。她迟疑了一下,看了看手表,第一班开往县城的公共汽车,还有几分钟就到卫生院大门口了。那是从红旗林场发过来,路经石庙乡的公汽。她加快了脚步往前走。可是那从病房里传出来的哭嚎声,像是有意要追赶她似的,跟随着她的脚步,哭声越来越尖利。这时她才忽然记起,昨天被收入院的一个叫小石头的小男孩。因为被查出是先天性二间办狭窄,需要去市中心医院作手术的。她给他诊查的时候,那男孩黑亮亮的一双大眼睛,骨碌碌地瞅着她,男孩的家里人说要筹借手术费, 得等几天”抬”够了钱才能上市里去作手术。杜鹃给他们写了一封信,叫他们到市中心医院心外科去找她的大师兄,是心外科的副主任。这会儿传出来的哭声,会不会是那个小石头发生了什么事儿?她记得男孩的名字叫石宝玉。模样也真跟宝玉一般英俊秀美。

杜鹃来不及多想。转过身就直奔病房,她一走进三号病房,就见一对白发苍苍的老人,噗嗵一声跪倒在地,砰砰嗑着响头,一边老泪纵横地哀求着:大夫,你救救我们的小孙子吧!我们家就这一根独苗苗了啊!他爹下矿井没了,他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我们一家子人,也都活不成了呀!我宁可卖房子卖地,砸锅卖铁......大夫,你救救我小孙子吧!

在老人的身后,还跪着一个脸色腊黄的女人,那可能就是小石头的娘了。

这一刻,杜鹃的眼圈红了。她一把拉起跪在地上的老人,三脚两步奔到病床前,小石头心跳骤停,已经没有了呼吸。杜鹃一刻也不敢耽搁,必需马上进行人工呼吸!她双手按压住小石头的胸部,使出全身的力气。强力地一下紧接一下地按压着,不一会就累得吁吁气喘,两臂酸痛,额头上冒出了豆粒大的汗珠儿,但是,她一刻也不敢放松,心里说着,这么一个可爱的男孩,长得这么英俊漂亮,说不定是中国未来的名人呢。只觉一股热浪冲上心头。一股力量涌上两臂。杜鹃咬了咬嘴唇,在心里发着狠说,我一定要让他的心脏重新启动!我决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么好的小男子汉叫闫王爷的小鬼勾走!我一定要赶在闫王老儿前头!我一定得跟死神赛跑!我一定能战胜这个恶魔!我一定要成功!这小家伙这么天真可爱,他的真正的人生还没有开始,他的人生的路还有很长很长呢。上帝是大慈大悲的,上帝是会发慈悲的,是不会忍心夺走他那么弱小的生命的。

杜鹃其实也是在战胜自己,因为她已经感到筋疲力尽,身上的力气好象全都用光了,再也抬不动沉重的双臂了。可是她却不停地在心里对自己大声说着,千万不能停下来!千万不能停下来!停下就意味着死亡。一刻也不能停!!她一边对自己大声喊叫着,双臂一边机械运动似地一上一下猛力地按压着小石头的胸脯-----

终于她感觉到小石头有了一点点轻微的鼻息了。她马上大声提醒自己,必需进行强力人工呼吸,启动他的心肺功能。于是她俯下身子,把自己的脸贴到小石头的脸颊上,把自己的双唇紧紧贴到小石头的嘴唇上,调动起自己身体里的全部气息,嘴对着嘴对小石头进行强力人工呼吸。

没一会儿,杜鹃就累得浑身发软,似乎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但是她一刻也不敢停歇。她不断地大声警告着自己,停下来就意味着向死神投降,停下来就意味着一个鲜活生命的终止。一刻不能停!一刻不能放松!希望就在眼前,坚持再坚持!坚持就是胜利!这样在心里大声对自己喊着,杜鹃突然觉得自己身上平添了一股力量,神助一般地,发软了的身体,又振作起来,她运足单田之气,调动起身体里所有的能量,把生命之气,用自己的嘴唇和信念,输送进小石头石宝玉的身体里,强行促使他的心肺重新启动,唤醒一个十六岁男孩宝贵生命的复苏。

此时此刻,杜鹃真正是拼了命了,只觉得周围什么都不存在了,世界也不存在了,存在的只是她和小石头,存在的只有她身体里的气息,和小石头的心肺。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小石头石宝玉苍白的嘴唇有了一丝淡淡的血色,开始微微动了,有一些轻微的呼吸了,眼睛也终于慢慢地睁开了,又过了一会儿,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像是要说话,黑亮亮的一对大眼睛,长长的眼睫毛上,竟然有一颗亮晶晶的泪珠儿在闪动。

小石头石宝玉的一家子人,全都扑到床前,呼天抢地,泪水长流,院长和周围的医护人员们,也都惊呼不已,泪眼婆娑,禁不住噼噼啪啪鼓起掌来。

然而,这时的杜鹃浑身上下一丝力气也没有了,噗嗵一声,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再也站不起来了。

护士长赶紧和几个护士掺扶起杜鹃,扶她到办公室休息。杜鹃在长椅子上躺了一会儿,又爬起来给市中心医院的大师兄打了电话,告诉她这儿有一个小男孩,需要尽早作手术。今天就过去。请大师兄亲自给主刀作手术。说完又打开钱包,把里面的一千五百元钱,叫护士长交给石宝玉的家人;就说是卫生院借给他们作入院押金的。以后的费用,叫他们慢慢筹借吧。我关照了大师兄,他会尽快给安排手术的。钱的事你不许对第二个人说。要不然我可跟你急眼。

这天乡供销社正好有一辆要去市里拉货的大解放,小石头石宝玉就跟着这辆大卡去了市里,当天就住进了医院,大师兄在电话里叫师妹放心,他明天就安排手术。这种手术他可以说有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把握。叫杜鹃完全放心。杜鹃就说,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到时候我请你吃狗不理包子。你不是说市里北来顺的狗不理包子,是最正宗最纯正的吗?大师兄就说一言为定。杜鹃就说驷马难追。大师兄又说;丛山升官了,还没宴请我呢。杜鹃说,那和本小姐没关系。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谢啦!拜拜!

杜鹃挂断了电话。眼角边上竟有一颗雪亮的泪水珠儿吧嗒一声滚落下来。这位大师兄曾经给她写过十几封求爱信,但是最终还是败在了丛山手下,后来就和本院的一个护士结了婚,现在已经有一个小女孩了。她和丛山还专程去市里参加过孩子的百日宴。

然而,正是这次参加了孩子的百日宴,两个人的矛盾更加深了。结婚四年多了,杜鹃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丛山的爸妈却一直急着抱孙子,就说杜鹃可能是个不会下蛋的鸡,要断他们丛家的后,杜鹃听了气得不行,两人就开始吵架,其实丛山的心里也和爸妈一样的想法,两人的矛盾就越来越深,及至杜鹃听说丛山和镇医院一个年轻的女护士有染,就更气得不行。不久又听说那女护士怀了孕。婚姻也终于要走到尽头。

然而,站在石庙乡卫生院后院一棵千年老榆树底下正在思考一个紧急事儿的杜鹃杜大夫,却老是走神,思想老是不能集中,老是想着他妈的丛山和那个女护士,却总是不能集中思想想这个产妇是不是该留下,还是送往县中心医院。若是留下,就只得她亲自上台儿,卫生院其它的医生是不肯冒这个风险的。可她不是妇产科医生, 她只在医大附属医院妇产科实习过三个月。可若是往县医院送,这个难产的产妇可能会发生休克,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杜鹃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决定。还老是溜丛山和小护士的号。这一对该天杀的狗男女!

忽然,她看见一个五大三粗黑铁塔般的汉子,磕磕绊绊地奔到她跟前,噗嗵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有声;杜大夫,救命啊!杜大夫!我媳妇不行了呀!孩子我不要了。求求你杜鹃大夫,保住大人的一条命,你就是我们全家人的大恩人。我们家世世代代都给你烧香磕头。杜大夫,救命啊!

黑大汉趴在地上,咚咚咚不住点地磕着响头。

杜鹃却有些反感地皱起了眉头。怎么又是磕头?中国老百姓的膝盖,怎么就这么软,除了会下跪,就不会别的了。

然而,杜鹃虽然对黑大汉跪倒在她脚下有些反感,但她还是下定了决心,一不作二不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她是医生啊!医生不就是救死扶伤的吗?这样的情况,等送到百里以外的县城里,说不定半路上就交待了。

这时卫生院的院长也跑了过来,他也用求救似的目光盯住杜鹃,杜鹃知道他要说什么,一挥手对院长说,快叫他们作准备。我去试试。

杜鹃一边用消毒液洗着手,一边在心里默念着,求上帝保佑,千万叫我别露怯,千万叫孩子顺利产下来。同时杜鹃的脑海里也在急速回忆着她在妇产科实习时,跟着导师接生几例难产孕妇时的情景。想着她们是怎么一步步操作的。这时她的脚步已经迈进了简易手术室。就把心一横,反正也没别的选择了,是成功是失败,就豁出去了。上帝老爷子一定会保佑我的。

孩子之所以难产,是因为产妇腹中的婴儿,不是头朝下,而是头朝上,脚也朝上,屁股朝下。这样的婴儿,如果硬要生产的话,就会发生意想不到的各种危险。或者造成产妇大流血,或者造成婴儿死亡。当时乡卫生院的医疗条件,还不可能进行剖腹产。医院里也没有专业产科医生,送往县城已经不可能,那样只有死路一条。所以杜鹃只能按着正常生产的程序操作。无论如何也得在最短的时间内想办法叫腹中的婴儿生下来。起初她想把产妇腹中的婴儿颠倒过来,让孩子头朝下,那样就能顺产了。可是她尝试了好几次,想尽了各种办法,那位倔犟的小混蛋,就是不翻身。怎么弄也不能叫他把头倒过来,杜鹃甚至于有些急眼了,这样折腾下去,大人小孩子都有危险,一不作二不休,就让他屁股朝下,坐着产,我就不信不能把小家伙从娘肚子请出来,薅也得把这小子薅出来!这个小捣蛋!

这时候杜鹃决定破釜沉舟了。也许人被逼到一定份上的时候,会急中生智,杜鹃忽然想起,当年导师也碰上过这种情况,她回忆着当年导师一步步的操作过程,也那样一个步骤一个步骤地进行着,经过将近一个小时的紧张拼博,杜鹃终于把那个屁股朝下的小男婴,从娘肚子请了出来。

可是,当产房里传出一声婴儿啼哭声时,杜鹃却一屁股瘫倒在椅子上。她后怕得惊出一身冷汗。

然而,当夜幕完全降临,一弯亮晶晶的月牙升上天空的时候,一声声婴儿清脆的哭声划破了石庙乡布满星星的夜空,全医院的人都跳着脚沸腾起来,欢呼起来,几个年青人,竟激动地把杜鹃举到了半空中。

安然无恙的产妇,趴在病床上,又咚咚咚地磕起响头来。

中国人已经磕了三千多年的头,从秦始皇帝那时候就流传下来了,岂是说改就改得了的呢?而且当一个奇迹。在一个星光灿烂的夜晚,出现在县城百里地外一个叫石庙乡的乡镇卫生院的时候,谁又能控制住无比激动的情绪呢?

刘林的稿子,我看了好几遍,每一回都深受感动。这小子的文笔有两下子。

杜鹃似乎知道我要来,当然是刘林向她透露的,见了我的面,她第一句话就是:我可告诉你省报大记者,我没有什么先进事迹,不值得煊耀。那些事是每一个医生都应该做的。我只是被逼着冒了一回险,倖幸成功了而已。也是每 一个医生都应该尽的职责。所以,老同学,你也得尊重我的意愿。一个字都不能见报。

我们沿着镇外一条弯弯的小河边走着,她突然又指着天空上那一弯亮晶晶的月亮说:老同学,还记得么,我们俩都喜欢《弯弯的月亮》那支歌。月亮本该是圆圆的,可大多数时候,她又总是缺少一块,变成了弯弯的月牙,然而,她却能把残缺变成了一种独特的美。引得诗人和歌唱家争相赞美。所以,有时候缺憾和残缺,也可能是人生和生活中一种另类的美,一种更独具特色的美呢。

说着她又情不自禁地哼唱起了我们俩都喜欢的《弯弯的月亮》:

遥远的夜空

有一个弯弯的月亮

弯弯的月亮下面

是那弯弯的小桥

弯弯小桥的旁边

有一条弯弯的小船

弯弯的小船悠悠

是我童年的阿娇

阿娇摇着船

唱着那古老的歌谣

歌声随风飘

我的心充满惆怅

啊,故乡的月亮

你那弯弯的忧伤

穿透了我的胸膛......

送我上火车的时候,她又一次紧紧拥抱了我,我不知道心里是一种什么滋味,我久久地趴在车窗上,一直看着她久久站立在站台上的身影,消失在徐徐滑落的血紫色的晚霞之中......

回到报社的第二个星期, 我便收到杜鹃的一封短信,只有短短二行字:老同学,谢谢你来看我,我会永远记住这美好的会见。我已报名参加援藏医疗队,明天即起程赴西藏。也许我会永远留在那里。可能他们那里更需要医生。祝一切都好。老同学杜鹃。

一滴圆圆的泪珠儿,啪嗒一声滴落在信纸上,

这天晚上,我久久地望着繁星闪烁天幕上那轮弯弯的月亮,我在想,她这一去,我们俩不知什么时候再能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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