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一个北风呼啸的晚上,在新屋院堂的灶脚根前,父亲正在绞番芋藤,做猪食料,我站在旁边,这时候,娘推门进来,说,“老伯伯不行了”。父亲二话没说,拿个破棉大衣把我一裹,把我往身上一背,就冒着凛冽的寒风出门去了。天地间夹着点点雪花。娘随后也跟了出来。这一刻,父母体现了他们少有的和睦,让我既感到温暖又很好奇。

       父亲背着我往平桥的方向急匆匆小步快跑着,娘一步也不落,亦步亦趋跟在后面。两个人都很紧张,虽然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看父母的神色,一定是出了大事。也不知隔了多久,我从父亲的大衣窠里出来,被放到了地上。我揉揉惺忪的眼,看见了一屋子的人。灯火昏暗。人人面色凝重,有女客在偷偷的拭泪。董浜老公公躺在床上,我只见父母走上前去,我第一次看见父亲的眼眶里噙满了泪水。

       尔后,父母告诉我,董浜老公公死了。

       这是我第一次切身感受到死亡。

       董浜老公公在我刚开始有记忆时就死了,留给我的印象并不多。唯一健全的印象,就是在他身体不好前,看他坐在太阳底下的藤椅里,我在他旁边玩耍,他慈爱的看着我。他慈爱的目光,穿透时空,在我以后成长的许多年里,我一直怀揣着这目光,因为,我直到现在,也没有在别的长辈身上得到过这相同的目光。

       听父亲说,董浜老公公是他的伯父。父亲的这位伯父是厾梢到平桥的。那时,因为家里穷,父亲的父亲,也就是我好公的这位亲哥哥,和我的好公客气,哥俩好,自愿厾梢到沈家。在常熟民间的传统里,有“千做万做,嫑(不要)做入赘女婿厾梢郎”的说法。厾梢,就是死了丈夫的女子再迎进一个男人。后来进门的这个男人在家庭中是没什么地位的。基本就是一个苦力。在旧式社会里,厾梢是很被人看不起的。如果一个家庭条件不好,按传统民俗,长兄是要留在家里传宗接代的,断断不会发配出去做厾梢郎。

       但董浜老公公有“高风亮节”,他就做了这样的男人。进门以后,老公公自己没有生育子嗣,所以对父亲、我好公的小儿子,特别看重,如同已出。等到我长大以后懂得了点人情世故,我以为老公公之所以喜欢我父亲,可能和伯侄之间脾气投缘有很大的关系。听父亲说,董浜老公公那时正当盛年,是小队里的队长,能干、有号召力。董浜街上,提到“沈根生”,优名响气。父亲也是愣头青一个,所以常去老公公家,有啥吃啥,是很拿大的。比自己家里还随意。而小队里的社员看见父亲,因为伯父有威望,所以对父亲也刮目相看。这样一来,父亲去伯父那里,有几年走的很是勤快。

       在老公公故去很多年以后,父亲每每谈起这段往事,仍然喜形于色,眉宇间充满了怀念。我猜测,这段时间,是父亲青年时代活得最滋润的年月。

       娘是硬心肠,一般是不大哀泣的。但奇怪,老公公的死,娘一反常态,也是嚎啕大哭。那时年幼的我,还不懂人情纠葛,只觉得娘好奇怪好奇怪。我第一次看见娘也有软心肠的一面。1990年,我家在推倒了平房之后造楼房,父亲不经意间感慨道,“多亏了这块宅基地”,我才懂得了当初娘为什么对老公公的死,悲伤欲绝。此时,离老公公的死,已经距离十二年了。

       在民间传统里,兄弟分家,有一种明面上不说出口的潜规则,那就是长兄得多照顾一些。正因为这样,在日常当中,父亲兄长一家尖钻、手长、暗黑,两家战乱频乃,所以搬出去建新屋另过,是父母同仇敌忾的高度共识。兄弟分宅,哥东弟西、哥北弟南,哥前弟后。在家,父亲是老二,所以,如果和哥哥家同宅,弟弟只能在下首;如果是前后宅,弟弟只能在后宅,我们知道,前宅敞阳、后宅遮阴,但这是民间传统的规矩,天王老子也不能破坏。

       1978年,父母就打算拆掉和兄长一家合居的祖屋,单独另起新房。可是要拆掉祖屋,又谈何容易。首先是好公好婆不同意,死活不同意。说把祖屋拆的七零八落,像什么话。一家人家就散了。实事求是说,好公好婆不同意,就是以现在眼光看,也是可以理解的。

       父母亲无奈,只好搬救兵,起先是姨母和姨舅,但姨母姨舅在小队里歇工后跑来磨了几个黄昏后,没有结果;父母又去请姑母和姑父,父母以为姑父是大队干部,善于做工作,请姑父出山,问题不大。可惜父亲远远低估了阻力。姑母姑父在跑了几趟之后,姑父双手一摊,也表示无能为力。

       有近一年时间,父母架也不打,骂也不吵了,每晚丢下饭碗,就脚不沾地,去亲戚长辈家,寻求声援。夫妻俩表现的从来没有过的同心协力。那时,父亲筹备建平房的建筑材料:砖头、泥瓦、木材、石灰等等已筹备齐全,只是不能拆老屋,就没办法建新房,几圈下来,父母都显得灰心丧气。父亲看见长辈,几次噙着泪违心的说,“不建了不建了”。

       父亲私下里说,为了建这平房,鞋底磨破几双,嘴皮子更是不计其数。正在这时,贵人显灵,董浜老公公来了。父亲说,老公公自从出门以后,是从来不回娘家的。果然,老公公一回来,我们家就云开雾翳了。老公公以他的“高风亮节”,换来了好公好婆的“卖面子”。父亲说,好公吃老伯伯的人情,终于点头答应父母将祖屋拆掉一半,跟兄长分家。父亲在90年回忆说,如果当初不能拆祖屋分家,现在哪有宅基地造新楼房,还不是窝在老兄家逼仄的角落里受气,那就永无出头之日了。

       对于我家来说,老公公帮了天大的忙,父母是扬眉吐气,但终其一生,父亲自此以后和他的父亲,一直隔阂到死。父亲和他的哥哥,我们两家,声耳不闻,断绝来往。

       现在算起来,老公公过世,父亲三十不到,在办丧事场子里,父亲出力最勤。而好公大伯都没有去。在我幼小的眼睛里,就是这个时候,我知道了人死后的两个终极目的地,太仓的大葱和常熟火葬场。老公公是开了队里的机帆船出去的,回来时,已经只剩下一个小小的盒子了。年幼的我,那个时候离死亡的距离还很远,只以为那个盒子里就只有装着老公公慈爱的笑魇,我只要打开它,笑魇就会飞出来,跑到我身上来。

       可是我胆小,只敢跟在大人的屁股后面,看着大人把盒子捧着放在了堂屋的角落里。第二年,我已经上学了,在教室里,被娘叫了出来,我跟娘来到平桥,看着那个盒子被大人装在蛇皮袋子里,在早已掘好的坑里,撒了点石灰粉,然后,父亲几个人,往坑里填土,合力把小盒子埋掉了。

       看到小盒子变成了隆起的坟,我难过的直想哭。因为我知道,那个慈爱的笑魇再也不会有了。听从大人的吩咐,在坟头跪拜过以后,母亲分给我两粒麻将牌骰子大小的菊恩糕,说,这个糕吃了好的。

      沈根生姓钱,本名钱根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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