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之后,布谷鸟鸣。我们淮北地区有句农谚:布谷、布谷,种豆、播谷。这是播种希望的季节,又是槐树开花的季节。
槐树开花,如玉如翠,洁白的花朵一串串挂在淡绿的嫩叶下,像一群蝴蝶,张开白色的翅膀,暗绿的头挤在一起飞舞。一蔸蔸的槐花垂在枝间,有的羞涩地含苞待放,有的已经张开嘴巴哈哈大笑,有的紧紧地抱在一起,有的吊儿郎当松松散散。微风吹过,槐枝摇曳,花蔸颤抖曼舞,一只只贪吃的蜜蜂,随着摆动的槐枝,“嗡嗡”地追逐着花瓣。劲风吹起,槐花相互摩擦,有些花瓣随风在空中飞行,可惜,风儿最终还是抛弃了花瓣,花瓣飘落林间,形成一幅馨香的花毯。
小时候,我家老屋的东边,有一大片槐树林。林里的槐树千奇百怪,有的伟岸挺拔,有的弯弯曲曲,有的龇牙咧嘴,有的低垂双肩。开花的季节,她们就像魔术般,变成晶莹洁白、清丽脱俗、不施粉黛的绝代佳人。风拂槐林,把清香带到村庄的每一个角落。傍晚时分,槐树林中,一对对青年男女在溜达徘徊,爱情在林中流淌。
这个季节,也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有了槐花,我们便免去了挨饿的危机。每天中午、傍晚,放学后,槐树林就是我们的乐园。父亲把镰刀绑在竹竿上,交给我,我骑在树杈上,钩采槐花。鲜嫩的槐花,甜甜中略带涩涩,采下即可食用。我在树上饱餐,树下的母亲(有时是姐姐)铺着一个芦席,催促我继续采摘更多的槐花。槐花随着我的竹竿镰刀,像雪花一样纷纷落在芦席上。我们满载而归,回到家里,母亲做成槐花宴,供全家人食用。
槐花可以做出各种美食,比如:把麦面和槐花搅合在一起,团成团,放在蒸锅里蒸,就是槐花饭团;槐花脱水,拧干,和着红薯面,糅合在一起,用擀面杖擀成一大块,然后用刀切成一个个小饼(我们老家叫膜),贴在铁锅加热炕熟,就是槐花饼;春天有各种野菜,和槐花加一起,放上食用油(很少)、盐,加上水一起煮,就是一锅甜丝丝香喷喷的槐花粥……槐花收获多了,就会把槐花脱水,晒干,留着慢慢食用,一直吃到小麦收获。
槐花陪伴着我,度过一个本该挨饿而却美食不断的暮春季节。直到立夏前的一场大雨,槐花大片大片地坠落,如雪般融入泥土。在雨中,我跑到林间跟她们道别,我慢慢蹲了下来,看着已经搅入泥土的花瓣,一股忧伤充斥心头。母亲不知道什么来到我身边,对我说:国儿,别难受,明年一样还有槐花开。
第二年,槐花快开的时候,每天放学后,我便跑到槐树林,盘坐在那棵树杈最矮的歪脖子树上,闻着槐树林中的清新和芳香,等待槐树们再一次开放。一天,两天,慢慢地,槐树身上灰白的鳞片变得黑绿了,槐枝上冒出翠绿的牙苞,牙苞下长出一嘟噜、一嘟噜青涩的小蝌蚪,而后几天,蝌蚪屁股冒出白绵绵的花絮,槐花又一次绽放了……
槐树是打制家具的上好木材,其木质细腻硬实,色微黄,打制出来的用具牢固,不拔缝,无裂痕。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学校要求自己带桌椅,父亲砍掉那棵歪脖子槐树,给我做了一套桌椅。这套桌椅陪我读完小学,然后又传给弟弟,一直到后来很多年,座椅磨得光亮溜滑,都没有丝毫损毁。
我上中学了,住在学校。有一次星期天回到家,再去看看槐树林,槐树林里的槐树已经被砍得东倒西歪。我跑过去抢夺砍树人的斧头,不让他们砍槐花树。他们找来我父亲把我拉回家,父亲对我说:这是上面让砍的,统一栽植胡杨树,不能违抗。
以后,槐树林就变成了胡杨林了。在老村长的再三坚持下,村口那棵年长的老槐树才得以保留了下来,老村长说:槐树是有灵性的,不能灭了种。不知道什么时候,谁给老槐树系上了第一条红丝带,慢慢的,老槐树满身都挂满了红丝带。
虽然那个年代是禁止迷信的,但是我们那里山高皇帝远,十里八村的乡亲,逢年过节都会过来祭拜一下老槐树,在枝条上系个红丝带,以此祈求风调雨顺、家庭和睦。
又过了几年,我出远门了,每年只有春节才能回家。每次回家,母亲总是站在老槐树下等着我。等我到面前,母亲就会递上一条红丝带,让我系在老槐树上。母亲说:拜拜老槐树,保佑你平平安安,日子红红火火。
那年母亲重病,我马不停蹄地赶回家陪伴母亲。车子开到村口,我竟然没有认出那是我的家乡,因为,村口那棵老槐树已经不见了,那里变成了宽敞的马路。见到我,母亲伤感地对我说:老槐树都没有了,我也活不长了。我想找一棵老槐树,把她移栽在老家门前,给母亲希望,可是找了好久都没找到老槐树的影子,我们的老槐树被人为地消失了。最后,慈爱的母亲也离我们远去了。
故乡的老槐树和槐花,已随时光远走,但她的芬芳和香甜却永远烙印在我的记忆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