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北省双凤山英烈陵园埋葬着我军最知名的战地记者沙飞,他是现代中国摄影事业的奠基人,他在中国新闻史和现代摄影史占有重要的位置,本应该流芳百世的。但他却在战后杀死了为他治病的日本医生而被我军处决,时年38岁。

  一直关注这位悲情英雄,那天恰好沙飞纪念馆开门,马上进去参观,观者寥寥无几,顺手拍下些照片,以此怀念这位中国革命史上最为悲壮的战地记者和革命现实主义摄影艺术家!

  和平医院那个短暂可怕的宣判时刻

  1950年3月4日上午,华北军区政治部保卫科长张鼎中来到石家庄和平医院。他要向一个特殊的人宣读华北军区军法处的极刑判决书。不一会儿,这个人进来了,他穿着军装,戴着军帽,脸色略显苍白,却颇有精神,一脸的络腮胡子。房子里有十来个人,全都是警卫部队的年轻战士。他们瞪着年轻而不谙世事的眼睛,注视着这个走进来的人。他们并不能理解所发生的一切,只知道他是个师级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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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鼎中问:你是沙飞同志吗?来者正是沙飞,中国革命战争摄影的创始人,同时也是《人民日报》的前身《抗敌报》和《解放军画报》的前身《晋察冀画报》的创始人。他的摄影业绩今天已经成为中国摄影史的重要内容。他所拍摄的在鲁迅去世前夕参加上海青年木刻研讨会上的系列照片,已经成为后人认识鲁迅形象的重要参照。他所拍摄的八路军奋战在长城前线的现场照片,也已成为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最重要的图像象征。

  他所拍摄的白求恩大夫在晋察冀边区的生活与工作照,也让后人对这位无私地帮助中国人民的伟大的国际主义战士保留了直观的感受。可就在这一天,这位注定应该名垂千古的人,却站在一间简陋的房子中央,正在为自己的精神失控付出最惨重的代价。几个月以前,沙飞用手枪杀死了为他治病的日本医生津泽胜。

  张鼎中用单调的声音宣读完华北军区军法处的判决书,然后就结束了这个虽然短暂,其实却非常漫长的可怕仪式。

  沙飞回到自己住的病房。他把胡子刮了,把衣服全穿上。系裤带时,沙飞冲着站在一旁的同事韩彬笑了笑,说:“咱们永不相见了。你最了解我,将来为我说话。”韩彬给沙飞穿上鞋子,说:“慷慨就义去吧!”跟着就哭了。沙飞仰着头笑笑,然后闭上眼睛,从容出去。

  当时无人知道沙飞的口袋里装着一只小铁盒,里头是他当年拍摄鲁迅的全部底片。白求恩大夫送给他的一部莱丁娜相机一直在他身边。

  宣判会就在他杀死日本医生的石家庄和平医院的小广场上。医院的人都来了,还有在医院工作的日本人。60多年后的今天,我们仍然可以想象那个沉重而凝滞的时刻,现场所笼罩着的是怎么样的一种气氛。会上被处以极刑的沙飞和会下目睹这一历史事件的人们,在那一瞬间全都成了这一历史悲剧的参与者和见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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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飞发表在1937年《广西日报》的文章《摄影与救亡》

  永恒的绝响成了英雄末路的悲壮挽歌

  和平医院的司机焦恩开着美国军用吉普,把宣判后的沙飞拉去一处荒地。陪同前往的是军法处的两个人,他们同时也是执行枪决的人。汽车开到现场后,车里三人一起下去,然后并排往前走。沙飞走在中间。他昂着头,默不作声。后来只剩下沙飞孤零零一个人往前走去。这时持枪者突然立正,向沙飞行了个庄严的军礼,然后就朝着他的背影瞄准。那一枪响了,沙飞倒下去,脸朝着他所热爱的黄土地。

  现场没有摄影师。沙飞最后看到的是蓝天和土地,而不再是摄影镜头。历史没有留下可以让我们看到的视觉记录,所有细节都保存在记忆当中。而且,这记忆还被尘封了半个多世纪,几乎消失在历史的深处。

  但是,现场却有一个年轻的女兵,目睹了行刑的一切。她看得目瞪口呆。她不相信眼前的一切,可眼前的一切却又不容任何怀疑。她先是本能地堵住了耳朵,然后用手蒙住双眼。她透过指缝看到了历史的一幕。她站在空地上,脑中一片空白。随着响过的枪声,她和身边惊恐的人群一起跑了过去。她看到站在沙飞后面的军人也快步向前。军人把躺在地上的沙飞的遗体轻轻地翻转过来,为他正了正军帽,拉平弄皱了的军服,用纱布轻轻擦去脸上的黄土与血渍。她看着这个年轻的、已经闭上了双眼的人。他多么年轻英俊。她哭了。周围的人们也都哭了。

  这时,一辆马车驶过来,军人和赶车的老人一起把车上的棺木抬了下来。他们用绿色军毯铺在棺木内,然后把沙飞轻轻地抬进去放好,再把盖子钉上,接着就放进预先挖好的土坑中,掩上黄土。他们的动作迟缓,谁也没有说话。现场除了人们轻微的呼吸声和喘息声外,居然鸦雀无声。很多年以后,当年年轻的女兵早已白发苍苍,却在深圳沙飞的摄影展上重新找到了她青春的记忆与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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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飞拍摄的白求恩和小八路

  沙飞耸起中国摄影一座丰碑,虽死犹生

  2005年,就在沙飞逝世55周年的时候,寻找沙飞已经成了中国当代摄影家的重要追求。没有这个来自广东开平司徒家庭的热情而决绝的摄影家,红色战地记者,没有他的影像记录,抗日战争的历史可能就显得不完整!寻找本身就是令人触痛的一部历史。

  让我们还是回到那可怕的历史细节中去吧。1949年冬天,沙飞因为结核病住在石家庄“白求恩国际和平医院”,每天面对着为他精心治病的日本医生津泽胜。这时无人知晓的是,沙飞的精神已经开始滑入错乱失控的状态中。当他告诉前来看望他的同志们说他要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时,他的同志们对沙飞精神分裂的变化毫无觉察,只是意识到眼前的沙飞有点怪异,有点神经质,有点不可理喻。

  直到许多天以后,也就是1949年12月15日下午1时许,沙飞终于实施了他心目中的“大事”,亲手枪杀了无辜的日本医生津泽胜之后,他的同志们才明白沙飞所说的“大事”意味着什么。

  残酷的战争极大地损害了一个优秀摄影家的心灵,使得内心涌动的仇恨上升为非理智的巨浪,最终淹没了他的卓越思想与精彩生命,同时也为那一场可怕的战争抹上了黑暗的一笔。今天看来,不管是沙飞还是津泽胜,全都是日本军国主义的战争牺牲品,都在用生命去谱写时代的悲歌。

  当沙飞年轻时离开优厚的生活环境,只身一人抛家弃子独往上海求学时,从普通的离家出走去投奔革命,去战争前沿拍照,到最后用自己的手亲自为人生画上血色的句号,都一一标示出那个年代知识分子所面临的残酷困境。沙飞远行惟一值得兴幸的是,他还同时留下了影像记录,留下后人寻找历史真相的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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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飞作品:长城抗战

  沙飞把枪对准了无辜的津泽胜医生。一个无辜的人和另一个无辜的人合在一起,写就了一段奇特的历史。在沙飞失控的头脑里,津泽胜医生转变成了一个可怕的符号,当沙飞已经走进一个民族灾难的深处时,他已经无力再走出来了。他义无反顾地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从1950年3月4日那个可怕的日子算起,到今年为止,沙飞去世已经整整71年。1985年沙飞得到甄别平反,恢复党籍军籍。71年后再来寻找沙飞,就发现他成就了那一段伟大的历史。是的,沙飞是个悲剧,但那是何等的悲剧?那悲剧透着铁色,在历史深处闪耀着,再也不会消失了。

  20世纪30年代,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轰轰烈烈之际,他是一名战地记者,他是第一个将人生投入到这次战争之中,并用影像的力量推动抗战胜利的人。他的摄影作品是一个时代的缩影,更是一个战争时代的号角,一个中国军人的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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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飞作品,抗战根据地青年报名参军入伍

  他是一个相信照片的人,当语言在空中越传越远,文字在记忆深处逐渐泛黄时,惟有照片以她沉默和固执的方式停住,供人们千遍万变地默念、抚慰和怀想。

  太行山、青纱帐、芦苇荡、古长城内外、穷乡僻壤,哪里有战斗,哪里就有他奋不顾身的身影。虽然条件艰苦,但是太行山军民团结抗战的画面又常令他感动。用影像去记录一个时代,用影像去推动全民抗战的胜利,是他最崇高的使命。

  斯人已逝,精神不朽,他永远耸立在中国抗战摄影艺术的峰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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