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州海峡。

      北岸由大陆向南呈楔形凸出的雷州半岛,其延伸尽头入海处因水清沙白而得名白沙湾。隔海相望的南岸,海南岛上最大河流南渡江入海口由江水切割与冲积而成的海甸岛前端,也有一处遥相对应名唤白沙津的岸滩。此处建有白沙门公园,在椰树、榕树、芭蕉和凤尾竹摇曳相拥的翠樯间,高高矗起着一座状若硕大钟表盘面似的摩天轮,下方的儿童游乐场是我每回来此海滨逍遥必抵之所。虽因血压和年龄原因,过一把“登天”瘾的念头总被妻儿们断然阻遏,可看到小孩子们坐进吊笼随其旋转上升发出的狂欢喊叫,沉寂闭锁的童心还是会情不自禁地感奋开怀。一拨孩子“出笼”,我时常会上前发问:“顶端能看到对岸么?”从童稚一脸懵怔反应里虽无从知晓答案,但我确信借此之耸,最先看到每日清晨染红这片大海的第一缕朝霞,笃定勿需再询。

      这对同名为白沙的地方相距约15海里,海水平均深度超过40米。两地间游水泅渡成功的记录,是由北京体育大学张健等人在服务船只引导保护下,于1988年3月耗时9个多钟点方得首写,之后成为一项极限挑战项目,然由于浪大水冷,非一般常人能够完成。而由已开通多年的两岸滾装轮船航线单程用时1点3刻参照估算,若驾乘木帆船行驶,抵达对岸怎么说也得4、5个小时才行。木帆船!驻足白沙门濒海处一座纪念渡海作战英雄雕像近前,喃喃低语读毕镌刻铭文,抬眼凝视正在逆时针旋转的摩天轮,遐想历史时钟重回再现70年前那个春天子夜里,数百名解放军将士正是以此舟楫洞穿枪林弹雨,从这里登岛厮杀牺牲殆尽的场面,亦曾在和平年代里有过一段军旅经历的自己,蓦然悟及脚下便是昔日前辈们的绝境战地,不禁血贲泪涌,起敬肃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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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新中国成立当年岁末,雷州半岛一侧已洒满喷薄而出的红日炫丽光芒,我逐鹿南下一路奏凱的解放大军第40、43两军及配属部队在此完成集结,似欲图倒海蛟龙的一对犄角,兵锋直逼琼州海峡对岸,海南岛破晓曙光的展现翘首可待。可就在数月前,大军一部以雷霆万钧之势驱除厦门岛之敌后,又挟虎威扑向隔海相望的敌占金门岛。由于求胜心切、麻痹轻敌,敌情掌握不准、船只准备不足等犯忌因素迭加,导致战斗打响后后援不济,先头部队陷入孤军奋战的被动局面,9千多名官兵坚持鏖战3昼夜后,终因寡不敌众而遭挫败。此次兵临琼岛彼岸,面临的渡海距离和岛上守敌均为金门岛3倍之多、且有军舰飞机巡航防御,难度表象较前者显著加大,还能不能开打?开打胜算几何?统帅士兵当无人不筹算思忖、敌我双方亦都在推演酌量。

      我方认为:

      从战略层面看,金门岛战役失利,没能阻挡与改变全国解放战争胜利推进、国民党军兵败如山倒的大势,退守海南岛的10万敌军近半是曾与我军交手被击溃的残部,早已成为人心惶惶的惊弓之鸟,我军在此屯兵已也达10数万人,且气势如虹,当下正是乘势扩大战果解放海南的天时良机。更与金门岛不同的是,海南岛上有我党领导下规模过万人的地方武装队伍和殷切期盼我军到来的良好群众基础,(海南)琼崖纵队冯白驹司令员已派人夜潜渡海过来送达情报与商讨接应事宜,这就使得我们夺岛有了千里眼顺风耳和一定的后勤保障,有了作战的主动性灵活性和较大的回旋余地,胜劵在握。

      从战术层面看,金门岛战役失利,为我们此次登岛作战补足短板、秣马厉兵提供了宝贵警示:渡海船只船工必须辏集备办充足,能够保证大部队一次进击的兵员载运数量;部队必须强化渡海作战技能体能训练,提高渡海与抢滩接敌交火的战斗力;指挥人员必须掌握水文气象变化规律,选择最为有利木船升帆行驶的出发日期;高级首长必须亲率出征靠前指挥,鼓舞部队士气、增强敢打必胜的信心和意志。战役准备阶段,可由琼崖纵队的同志带路先行偷渡过去一部分战斗人员,增强接应力量。战斗打响后,攻击部队和接应部队同时出击,对滩头守敌形成夹击之势,保证抢滩登陆成功。由于敌人兵力分散守于岛上各地,我军登岛后可充分发挥兵力集中的拳头优势,迅速打开局面。

      请战报告得到了素有“宜将剩勇追穷寇”雄风韬略的毛泽东主席批准,但鉴于金门登岛作战失利的惨痛教训,为避免重蹈覆辙,他在新中国刚刚成立的日理万机中,也不忘做出强调提醒海南战役“必须注意潮水与风向,必须集中能一次运载至少一个军(四五万人)的全部兵力”“携带三天以上粮食”“不要依靠后援”等十分具体的指示。早春二月,前敌部队召开首长峰会研究落实军事部署,也是由于金门战役仍历历在目、阴影难以消除,从而加重了海南战役运筹指挥者们的责任压力,出于充分做好战役准备的稳妥考虑,会议商定用兵日期不迟于六月,同时采纳冯白驹建议,决定人员偷渡可在琼崖纵队全力配合下先期组织执行。一场纵使海南岛历史发展进程改换天地的大剧帷幕就此拉开。

      正史记载:

      40、43两军即行组织先锋勇士从海南岛西、东两侧开始实施偷渡,琼崖纵队第1、3两总队并组织群众在当地进行内应配合。为防范意图暴露而过早接敌受阻,出发地选择在白沙湾侧旁十数公里外的古旧渔港;登陆点则避开敌重兵布阵的海口市濒海防线,确定在白沙津侧后数十公里远的偏僻海岬。

      3月5日晚19时30分,40军派出一个加强营799人分乘13条木帆船,从雷州半岛西南端的灯楼角出发,6日下午,在琼崖纵队第一总队接应下击溃临岸守敌,由海南岛儋州西端的白马井超头湾登陆成功;

      3月10日13时,43军派出1007人的一个加强营分乘21条木帆船,从湛江以南外海的硇州岛出发,11日中午,在海南文昌东北方向的昌洒镇赤水港至铜鼓岭一带岸线粉碎守敌抵抗,登陆成功,并与琼崖纵队独立团会合;

      3月26日19时,40军再派一个加强团2991人分乘81条木帆船,仍由灯楼角出发,27日早晨,在琼崖纵队第一总队和先前偷渡过去的加强营对敌牵制下,由海南澄迈玉包港沿岸强行突击登陆;

      3月31日22点30分,43军再派3733人的一个加强团分乘88条木帆船,从雷州半岛东南端的博赊港发,途中遇敌舰阻击,船队拉开距离后部分人员误登海口市前海白沙门处遭敌重兵围困,血战两昼夜后大部牺牲,其余近3000人于次日在琼崖纵队第三总队、独立团和先前偷渡过去的加强营接应下,于次日凌晨由海南琼山福创港完成登陆。

      截止此日,完成4次偷渡用时不到一个月,我军潜入岛上的将士已达近8000人,加上琼崖纵队2.5万余人,岛上接应部队超过3万人。此间,我40军所属部队还于夜间突袭雷州半岛西侧的敌占涠州岛得手,一举缴获船只300余条,大大缓解了渡海工具不足的燃眉之急。战争打响的时机日臻加速成熟起来。

      1950年4月16日入夜,琼州海峡东北风刮起,灯楼角港湾帆樯似林、人影如蚁,战役前指最高指挥员一声令下,我40、43两军首长亲率部队主力共8个团2.5万余人组成第一梯队,分乘400多条木帆船以排山倒海之势一同起航驶向海峡对岸。17日凌晨,从海口西南侧后方向80公里处的临高角海岬一线,一举突破敌人滩头阵地成功登岸,使得敌方苦心经营自恃固若金汤的“伯陵防线”一朝成为“东方马其诺”银样蜡枪头之笑谈。3日后,在距登陆地点不远处的澄迈黄竹、美亭地区,我渡海部队、琼崖纵队及海南党组织召集前来支援的人民群众与敌方主力展开了一场连续两昼夜的鏖战血拼,敌军溃败、敌酋遁走。23日海口解放,我军第二梯队5个团随即跟进渡海上岛,乘势卷席横扫残敌,摧枯拉朽至天涯海角,5月1日,海南全岛获得解放。整个战役自3月5日算起,历时56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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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南战役渡海作战完胜应该说较预估结果要顺利许多,究其原因,除了一以贯之褒扬宣传的我军将士作战英勇、海南人民鼎力相助外,不可遗略与低估的还应有:金门战役失利教训的认真汲取;白沙门战斗对决策作战部署的直接影响。抑或是白沙门血战中,我方偷渡入琼勇士的困厄处境与重大牺牲较金门之战有所类似,故而鲜有文字详述。但纵观海南战役的攻防态势,从渡海初始,我军的利矛就能够避开敌人的坚盾,而从其软肋处准确插入并占据主动大举推进,进击白沙门的勇士们喋血舍命苦战给敌方防守兵力部署造成的误判,随之产生有利于我方总攻开局致胜的影响效应,其功绩是不可磨灭的。

      据幸存者追忆:

      43军首批派出偷渡的加强营,由于出发地与登陆点之间距离偏远,木帆船较长时间在风浪中颠簸航行,战士们体力消耗很大,对保持战斗力十分不利。故在第二批派出加强团时,选取了一个距离大为缩短、凶险程度显著增大的航线:由敌人重兵屯集的海口、文昌两城中间地带凹进的海湾处出其不意地神速插入,在我方先行潜入部队和琼崖纵队及当地百姓接应下登岛向纵深隐匿。

      是夜,我军4个营组成3700余人的加强团乘木帆船近百条,从雷州半岛白沙湾东侧10多公里外的博赊渔港起航,三四更天里顺风顺水,凌晨3时抵近预定登陆点附近海域。此时,船队被巡航防守的敌方军舰发现,炮火枪弹如雨点般倾泄过来。担任掩护任务的我军三个连队立即顶了上去,经过一阵为吸引火力的殊死猛打猛冲,将敌舰逼得节节败退,为登岛部队赢得了时间、开辟了通道。而掩护队的6条船上200余人却因在夜幕中与敌舰缠斗,拉开了与大家的距离,只得就近抢登了一处岸滩,岸上一个排的守敌旋即被消灭,从俘虏口供中知悉:此地名叫白沙门,是被江水将其与陆地隔开的一小岛屿前沿,它的正后方仅有数公里的清晰可辨灯火处,便是海南岛守敌的指挥中枢海口市。这里距琼山登陆点虽然不足20公里,但由于受到惊动的敌方重兵反扑在即,上岸人员再下海追赶部队已来不及,于是立即就地做好迎战准备。

      天亮后,树木稀少且无丘无坎的沙碛平坦小岛上难以隐身,登岛官兵悉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敌人熟知这鼻子底下巴掌大的地方是三面被水流沼泽环绕阻塞的孤岛,唯一方便的进出口只是朝向海边一侧,于是将陆上做了围困后,即派出多艘舰艇封锁海上,先是动用火炮覆盖轰击和飞机扫射投弹将此弹丸之地炸得烟尘弥漫、弹坑累累,随之发起大举进攻。误入绝境的勇士们则以弹坑当掩体、硝烟做遮蔽奋起还击,敌人一波较一波更为猛烈的攻势连连被击退,激烈的战斗从早晨打到晚上,勇士们以付出伤亡过半的代价,成倍地消灭敌人于阵地前。入夜后,敌人攻势趋缓,勇士们立即组织突围,混战中夺得几条小船载运伤员回撤,复遭敌军舰拦截打翻落水,营副教导员葛尹元为拒做俘虏而自甘沉入大海。翌日,未能突围人员在小岛上继续与敌人血拼,战斗一直持续到深夜,除少数几人在夜色混战中爬过岛后沼泽,向敌人因自信反倒疏于严防的海口市区方向潜行脱出重围外,坚持到最后的弹尽粮绝且遍体伤痕的勇士们,在团政治处股长秦道生带领下拉响手榴弹,与蜂涌上来的敌人同归于尽。连长田长寿身负重伤被俘后宁死不降,被气急败坏的敌人残忍杀害。

      海浪呜咽,冷月黯然。枪炮声稀疏下来、硝烟还未散尽的战场上,殷红的鲜血还在从勇士们倒下的身躯弹洞上汩汨流出,浸染了海滩、海岛、海水,还有即将撕开夜幕升腾天宇的那抹朝霞……

      白沙门战斗中勇士们的犀利果敢表现,尽显了我军主力部队恒持与保有的勇猛顽强战斗作风,使得海南岛守敌首脑机关一度惊慌失措,误认为此是我先头部队意图尝试切断海(口)文(昌)公路、为大军渡海主攻实施“斩首”行动探明军情之所为。敌防卫总司令薛岳在战斗打响当夜便匆忙从海口转移至文昌,急令调集重兵加强海南岛正北方向海岸沿线布防。琼崖纵队和偷渡过去的部队则乘其纵深地区兵力空虚更加活跃起来,进占有利地点及组织群众做好接应准备。不出半个月内,我主力大军适时抓住敌人误判我主攻方向产生似是佯攻效果的有利战机,以白沙门勇士们用鲜血和生命凝成的醒目路标校正方位,避开其敌方注意力和防御锋芒,绕道至防线侧后薄弱处,以泰山压顶之势一举渡海登陆成功,从而大大降低了攻坚难度、减少了人员伤亡、保全了部队的旺盛战斗力,加快了整个海南解放战役胜利的进程。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为褒扬解放海南岛战役牺牲英雄们的丰功伟绩,告慰烈士们鲜血没有白流、已化做胜利果实泽被人民的喜讯,海南岛解放当日,身在首都北京的解放军总司令朱德收到胜利捷报,当即挥笔题词:“长期坚持琼岛革命斗争和英勇渡海作战而牺牲的同志们,你们是中华民族最优秀的儿女。你们的英雄行为,对解放琼岛和全中国起了不可磨灭的作用。烈士们的功绩永垂不朽!”1957年1月27日,朱德元帅得知海南岛我党政军机关决定在白沙门建立渡海作战牺牲烈士纪念园的消息,再次题笔写下:“渡海英雄永垂不朽”的行楷大字,两件墨宝均被镌于耸起的丰碑之上,永昭日月与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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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大地春常在?英雄的生命开鲜花。白沙门战斗及解放海南战役的枪炮声沉寂下来已有七十多年,今天的海南岛已做为在改革开放大潮中区划诞生的年轻省份、国家最大且唯一的省级经济特区及自由贸易港和国际旅游岛,其发展速度、发展潜力和发展前景,决非昔日旧政权仍在盘踞的金门岛乃至台湾岛经济发展停滞、社会民生凋蔽之现状能够相媲并望尘莫及。渡海勇士们曾经洒血殒命的地方,如今已是绿树成荫、百花争艳、游人如织、欢声笑语的休闲乐园。     

      白沙门海滨不远处,国家重点高等学府海南大学校园大合唱赛歌会上,焕发着浓浓青春气息、与先烈们定格芳华同龄的大学生正在引吭高歌;近前的游乐场中,更是从早到晚、节假日尤甚地充盈着儿童少年的狂欢嬉闹,衣食无忧的孩子们在先烈沥血浇灌的沃土上尽情享受着阳光的暄煦和海风的轻拂。老人们喜欢清晨来这里散步健身;情侣们乐于傍晚到此地倾心攀谈。公园里的每株花草都是那么葱郁,每条小径都是那么洁净,再也难已见到身影的,却是当年在解放海南战役中冲锋陷阵的勇士们,他们现今大多已经离世、尚存健在的也已是行动不便的百岁耄耋老人。唯有那座展示他们英姿矗立于大海之滨的雕像下,一年四季都有感念者献上的鲜花簇拥。他们虽已不能对后人再行讲述那段赴汤蹈火叱咤风云的故事,但青史将永远铭记这如日中天的光明事业是由他们开拓,君不见有每天拂晓映红琼州海峡的那永不褪色的朝霞为证。

      而做为接力担当民族复兴大业的一代代后人,欲不辱使命,必奋不顾身,楷模镜鉴当是无论到何时都不应忘记一个叫做白沙门的地方——那段喋血绝命写就辉煌且悲壮的历史和书写者先辈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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