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鬼”

　　孔子说：神鬼之事，吾也难明。是说连孔子这样的圣人，说到鬼神，似乎也不能明确地说到底有还是没有。因为说没有，很多事情又很奇怪，说有，却又常常无法验证。

　　但鬼故事在中国农村，确是流传很广的，几乎所有人，小的时候，都听说过鬼故事，那个时候，真是又想听，又害怕，越害怕，越爱听。人多的时候，总想听听鬼故事，人少的时候，却又被听过的鬼故事吓得要死。

　　而鬼又从何而来？都是人死后所变，人活着的时候，或许并不害怕，但是死后，一旦成了鬼，活着的人却莫名的就要害怕起来，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爷爷刚刚死去的那年，小叔还小，他一个人住，我去和他作伴。那个时候还用煤油灯，一天夜里，他要用棉花做灯捻子，要我去另一孔窑洞里撕一点棉花。其实用一点点就够了，我也知道那棉花在哪里放着，但是心里毕竟害怕，可又不敢说不去，只好照着记忆中的地方奔过去，对着那弹好的棉花撕了一大把，逃也似得赶快出来了，结果小叔一看我撕了那么多一大块，就笑着说：你咋没有再多撕一些呢？他显然是在说反话，可他哪里知道我当时的害怕心理。父亲在世的时候，母亲一直管着他，家里也是母亲说了算，当然这和老实的父亲只会出力干活、其他事情不爱操心有关。但是父亲离世之后，一度，母亲一个人就觉得害怕。一次，母亲把这个说给了我，我安慰母亲说，我大活着的时候，你都不怕他，死了，你还害怕他？我当然是安慰母亲，但这种心理还是可见一斑。

　　而且越是年轻的人夭亡，那鬼就越容易成为厉鬼，常常是要害人的，也常常是容易索人命的。故老家的风俗，倘若死了年轻的人，安葬的时候，是要在坟墓的四周钉上桃木橛的。据说鬼怕桃木橛，家乡有一句俗语叫“鬼念桃木橛”，意思是人对于一件事情总是念念不忘，唠叨不休。而桃木在传说中又有辟邪之说，很多小孩子，小的时候，手上都要带一个用桃木做的小棒槌，以保孩子不受鬼魅的侵害。

　　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村上的一个青年男子被电死了，之后很长时间，村上的人，一到晚上，就早早地关门。有人说一天深夜，就在那个男子被电死的地方，突然传出了一声响彻夜空的惨叫，而且，很多人似乎都听到了那声惨叫，于是，越传越恐怖。据说，埋葬那个早死的青年的时候，村上的老人为了后来的人安宁，那个墓就打得特别深，而且四周也是钉了桃木橛。但有一年的夏天，正是麦收时节，一群人正在村里的打麦场上闲聊，突然其中的一个男子，就鬼迷心窍了，他说话的声音完全变成了那个死去的男子的声音，而且说，他住的地方很深很深，要出来非常艰难，听得当时在场的人都毛骨悚然。因为那个青年安葬的时候，做那样的手脚，只是村上很个别的人知道，其他的人根本不知道，那个被鬼统摄了的人，更不可能知道。然而，他却说得有鼻子有眼。折腾了很久，那个人才突然清醒了过来，问他刚才怎么了，他却什么也说不清。

　　还有一种和鬼有关的事情就是“送鬼”，简称“送”。如果有那个小孩子突然莫名其妙地哭闹，不乖，但也不是生病，老人常常就要“送”一送的，碗里盛半碗水，拿几根筷子，让筷子竖立在碗中央，淋一点水在筷子上，嘴里念念有词，那筷子常常就真的站立住了，然后，朝着门外的地方，猛地一下把筷子打出去，嘴里骂道，赶快滚，别再这里害我娃，之后，端上那碗水，走出家门，把水倒在较远的地方。奇怪的是，那些此前无精打采哭闹不停的孩子，经过这一“送”之后，居然真的就好了，不打针，不吃药。而这被“送”的鬼，又常常是家族中那些已经死去的人，他们的灵魂回家来，看到后辈的小孩子，因为喜欢，灵魂就附了体，但常常因为阴阳两界，所以，鬼对人的喜欢，常常人就要难受或者生病的。所以，家人在“送”的时候，虽然也骂，但又含着好言相劝的意思。

　　人把人吓不死，但“鬼”却常常可以吓死人。中学的时候，有一次，邻县的一个法院院长来给我们做法制报告，他就是我们当地人。他说，他审判的案子中，有一个“吓死人命犯”，说有一年冬天，有个开卡车的司机，拉了一口棺材，在路上走，那个时候，汽车很少，又是夜里，正在走着的时候，就见前面一个人挡车，说太冷了，想搭乘便车。但是副驾驶位置上已经有人，司机也是好心，就说，那你上车。那人上了车，但开着的卡车上实在太冷，为了躲避寒风，就把棺材盖打开，自己躲了进去，立即感到暖和了许多。

　　车子继续往前开，结果路上又遇见了一个人，又要搭车。司机想着上面已经有一个人，就说，那你上去，那个人也就上去了，只见车厢里有一口棺材，并没有多想，只想着乘车就可以快一点到。棺材里的人知道又上来了一个人，但也没有说什么。车子往前行走了一段路，棺材里躲风的那个人突然想吸烟，就把手伸出来，对另一个人说：“乡党，借个火！”那个人听这话，立即吓得魂飞魄散，瘫倒在车厢里，死了！后来那个从棺材里伸出手借火的人，被判了刑。罪名就是“吓死人命”。

　　我们那里的小孩子，总觉得鬼和一种看得见的自然现象有关联，这就是“旋风”。夏天的中午，大人们都在家里午休，只有精力旺盛的孩子在外面玩耍，但一般都不被允许。因为，没有大人的村庄上，很可能有狼经过。阳光静静地照射着，没有一点声音，有时候连苍蝇飞过的声音也能听见，寂静的有点诡异。这个时候，村子里空旷的地方常常就会突然出现一股旋风，旋转着走来走去，人们说，那就是鬼。小孩子每每见了这旋风，就要“呸呸呸”地吐口水，嘴上还要念叨着“旋风旋风你是鬼，我拿刀刀割你腿！”后来知道，冷热气流的交替，在空旷的地方，很容易形成旋风。那一年和朋友去甘肃，在一处戈壁上，看见到处都是旋风。美国的龙卷风很多，大约与那里地势平坦而空旷有关系，很少听到在起伏不平的地方或者山沟出现龙卷风。

　　还有一种就是鬼火，那常常出现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或者凌晨时分。记得有一天夜里，月光非常明亮，我那时大约刚上初中，家里又没有闹钟，我老是担心去学校晚了。那天，睡醒一觉后，发现外面那样明亮，就以为自己要迟到了，赶快穿上衣服。月亮明晃晃的照在天空，我背上书包，就出了门。出门之后习惯性地回头看了一眼，立即发现眼前有一团火，但就在我回头的那一瞬间，那团火以非常快的速度飞向了村子后面的北仲山，我知道那里埋着很多村上死去的老人。那一瞬间，我头皮发麻，知道那就是鬼火，但我并没有跑回家，而是硬着头皮继续往学校走。那个时候我大约已经十三四岁，感觉自己已经是一个男子汉了。但是很奇怪，一路上竟然没有遇到一个人，家距离学校大约有五里路，土路的两边是已经一人多高的玉米地，风吹过的时候，玉米叶簌簌作响，有一瞬间，我有点害怕，但还是自己给自己壮胆，继续往学校走。终于到了学校大门口，这才发现，大铁门严严实实地关着，天上的月亮分外地明亮，学校门前长长的马路上，没有一个人。我在学校的大门前待了不知道多久，路上这才慢慢的有了人影。那是我第一次看见鬼火，也是至今以来唯一的一次。现在推算，我那天去学校的时间大概是凌晨四点左右。

　　小时候，总是怕鬼，但又总是想弄清鬼到底啥样子，于是就问大人，大人常常就说鬼是绿眼睛，红头发，丈二长的脚指甲，走路没有声音。所以，当有人悄没声息地出现在你的身后，人总会被吓一跳的。中学课本上曾经有王充《论衡》，中间就说到了鬼。写鬼之集大成的作品，当属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但那写鬼写神，其实都是写人，因为在那里，鬼常常都很可爱，也都很善良，尤其是那些漂亮的女鬼，她们常常同情那些落魄的、善良的、软弱的，在现实中总是被人欺负的柔弱书生，那些书生，只有在女鬼那里，似乎才更像一个男人。

　　但绝大多数时候，鬼总是令人害怕的，因为人从心里还是怕鬼，因为鬼总是神出鬼没，让人觉得无法把握，它能伤害你，但你却拿他没有办法，所以，人们把那些在背后伤害人的行为叫做“捣鬼”，“搞鬼”，而把不光明正大叫做“鬼鬼祟祟”。在中国人嘴里，一旦被称为“鬼子”，那就是要坚决打击的，因为你不打击他，他就必然要伤害你。

　　人在正面打不过敌人的时候，就会寄希望于自己变成厉鬼，因为鬼会让对方防不胜防，所以，有人在宣泄怒气怨气时就会说“我做鬼也不放过你！”可见我们害怕鬼，是因为鬼会伤害我们；我们有时候想做鬼，是因为鬼会让对手害怕。但对于死后愿意做鬼的人，常常是生活中受到太多伤害但在现实中却无可奈何的人，他们幻想着死后做一个鬼来完成他们现实中所无法报的仇，而这样的鬼，只能令活着的人同情。

　　生活中，有那些装神弄鬼的人。所以装神弄鬼，就是因为他们掌握了大多数人对鬼的害怕心里，装神弄鬼，不过只是为了让人们对他敬畏害怕。而那些装神弄鬼的人，看见大多数人对他的敬畏，害怕，他的内心里是充满了高兴的，也是充满了优越感的。你越是害怕他，敬畏他，他就越是要吓唬你，要讹诈你。然而，这些装神弄鬼的人，你一旦不相信他，不害怕他，他就反而变得很像一个人。

　　也还是小时候的事，一次，家里来了一个父亲认识的熟人，似乎显得很神秘，说他能预知未来，能依据老人的面相来推测出后辈的长相，还说，他能从空中变出东西来。看到家里我那死去多年的奶奶的照片，他居然推测我的当时正在新疆工作的三叔下巴上有一个痦子，而奶奶的照片上，下巴上也有一个。于是父母努力回忆已经多年没有回家的三叔的长相，似乎三叔的下巴上确曾有一个痦子，也就越发的对他感到神秘而敬畏了。母亲每顿饭给他做好吃的，而他也享受得理所应当。可我始终对他充满怀疑，对他所说的一切，都用我所能知道的知识和他辩论。我不过只是一个小孩子，但感觉他在一些事情上已经在故意的回避我，他越是这样，我就越是怀疑。一次，他说他可以空中变出东西来，记得当时正是夏天，我让他变一个西红柿出来，结果他变了一个“软枣”——农村过去一种类似于柿子但是要小很多的一种放软了可以吃的小水果，但一般人不吃，因为没有多少果肉，但却有很多的核——而我们家后边恰好就有软枣树，他一大早又刚好出去过，我拿着那个他刚刚变出来的“青软枣”，悄悄走到那棵树前，仔细地检查，果然就发现了几个刚刚摘掉青果的痕迹，我把这个说给了母亲，母亲终于知道自己好吃好喝招待的这个人是个骗子，但又因为是熟人，不好当面揭穿，当天就客气而礼貌的把他打发走了。

　　鲁迅也曾经有过不信鬼的故事。日本留学归来后，一天夜里他走近路回家，刚好要经过一片坟地，发现不远处一座坟前立起一个白影，而且慢慢地高起来。鲁迅以为看花了眼，又仔细地朝那里看去，白影忽然又缩下去了，而且时而大，时而小，可鲁迅偏偏不信邪，走到那缩下去的鬼影旁边，用穿着皮鞋的脚铆足了劲朝鬼踢了过去，结果就听见了人的一声嚎叫。原来是盗墓的。鲁迅说，原来那鬼用脚一踢，立即就变成了人。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么？谁知道呢，但就目前那些吓人的鬼故事而言，大多都是人装出来的。害怕鬼的人，多是心中有鬼的人，倘若心中没有鬼，任是什么样的牛鬼蛇神，也一样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