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赵剑锋,熟悉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介戎马一生的老兵、一个默默无闻的老人、一位普普通通的老党员。然而鲜为人知的是,他同时还是一名军事通信技术领域的电台报务专家,一名共和国功勋荣誉奖章获得者。
        8年前,他因长期的高血压导致冠心病恶化,最终心功能衰竭不治去世,享年92岁。弥留之际,向来恪守着“不言自我”原则的老人家,却每每回望来路,慰藉初心。
        他对于自己的生命履迹,留下了仅有的两句话。一句是:“在八一军阵中,我算得上一名老兵,军装穿了一辈子,无数的战友都早已经死于战火硝烟里了,而自己能活到今天真的非常幸运。”另一句是:“在党的队伍里,我永远是一名小卒,能够在党的旗帜下追逐理想、践行初心、只顾向前地尽职尽忠一生,也算值了。”两句遗言,发自肺腑,直击人心,并且够得上高度概括。 我当时的感慨是:小卒大忠,一生不懈;戎装裹身,戮力前行;初心如磬,无怨无悔。
        第一次见他老人家,是在38年前的秋天。我是西北边防部队的一位小连副,而他早已是卸甲离休、颐养天年的老革命。我的科长介绍我认识了他的小女儿,也就是我现在的夫人赵小云。从此,两代军人开始了亲情相伴、居家生活的恬淡时光。大概是因为年龄、军龄、职位和人生经历差异太过悬殊吧,我们彼此间的交流很是有限。

        印象中的岳父少言寡mmexport1618498906105_mh1618499771281.jpg语、温和柔善,实则是职业特质、秉性使然。岳母说:“老赵是部队上的老报务,掌握着许多机要信息,脑子里只有永不消失的密码电波,别人想从他嘴里知道部队的事情,那要比登天还难。”身为女婿角色的我,自然也因为他的沉默无语而对他知之甚少。
        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平时忙于军务倒也未必在意,认为他是我的亲人和长辈,不能违之不尊。直到他永远的离开这个世界了,我的内心却不时地滋生出无边无际的内疚与自责。
        在纪念建党100周年之际,到原兰州军区老干局借阅了他老人家的个人档案。发黄的卷宗里,墨迹恍惚,却令人目光如炬。穿透岁月风云,我被深深触动。读罢掩卷沉思,内心激荡如潮。
        回眸他的历史,如同他的名字一样充满了力道与血性;形容他的人生,也许只有四个字最为贴切,那就是“霹雳如火”。那种感受,是一份铁血军旅的波澜壮阔与酣畅淋漓,是一个和平年代成长起来的军人对革命前辈五体投地的折服与敬仰。
        老人家1920年10月出生于山西陵川县农村,童年时家境贫寒,倒也垦荒出了几亩山坡地,生活还算过得去。父母省吃俭用,攒钱送他到一乡绅家里伴读小儿私塾,教书先生见他聪明伶俐,遂赐他学名赵柏松。“柏松”之名本已足够刚劲,怎奈取名时先生看重的只是“长青”、“长寿”之类传统吉兆,希望他能够长命百岁,并未赋予更多深意。直到岳父17岁考入长治师范学校并报名参加革命后,生命的履迹便从此开始如火如荼了。
mmexport1618499020715_mh1618499394224.jpg        接受革命教育,激发了他日益强烈的家国情怀。眼见得国家积贫积弱,被各种不平等条约碾压成民族之殇,救亡图存成为心底里隐隐的热望,剑亮利锋成为他青春的梦想。也正是从那时候起,“柏松”之名被他改成了“剑锋”,他的姓名符号也从此染上了勇于革命的色彩,浸透了奉献牺牲的意味。
        关于投身革命的初衷,他的档案《自传》材料里有这样的表述:“1937年初,日寇铁蹄已经践踏我华夏大片国土,锋感于国势之危迫,长此以往,国家如同躺下抽着大烟病秧子,国计民生必陷于不可挽救之绝境!知我强国之举不可缓,扭转乾坤非英明的中国共产党莫属。急思挽救民族危亡之道路,乃赴长治民族革命中学参加了无线电训练班,知识、技术与政治觉悟日进,报国之门开启。从此,我决心不移,终成为中国共产党里的一员……”
        想像不出,长期以来默默无闻、令包括他的亲人在内的人们不闻其详的岳父,年轻时却是个文字表达水平极高的“热血文青”,还是一位地地道道的“真的猛士”。那时的岳父风华正茂,一腔忠勇,潜心追随党的主张,信奉进步的共产主义,行为举止一如他的“剑锋”之名。
        参加抗日救国牺牲同盟会,他是积极宣传抗日的先锋,声讨汉奸卖国不抵抗主义的利剑。由此被组织挑选进入薄一波主导的国民军士训练团,接受革命理论教育,储备军事专业技能,很快成为了无线电通信的业务尖子。
mmexport1618498923317_mh1618499693823.jpg        1938年8月,他正式入伍到八路军129师,辗转于刘邓麾下多个电讯机构。一台步话机、四枚手榴弹成为与他形影不离的“过命战友”,陪着他开始了长期的火线人生岁月。
        岳父先后在太行五专属、四专属、晋冀鲁豫边区政府、太行军区司令部和太行三分区决死九团担任报务员,早期便参加了武装保卫平汉线、冀南平原反扫荡、豫西根据地游击战、以及反击进犯太行抗日根据地的国民党顽固派朱怀冰部的一系列战斗。而后追随刘邓大军徜徉于炮火烟阵,从此更是剑影烁烁,锋芒渐露。
        档案显示,1942年前后的那几年,是太行山区抗日条件最为艰难、八路军处境最为险恶的时段。岳父先后在豫西皮徐(皮定均、徐子荣)支队、中原军区十三旅、华东军区独立师等团以上作战机关从事电台报务工作。陆续参加了收复登封、密县等中原沦陷区的战斗。所在部队团结在抗日御侮的大旗下,与日寇浴血厮杀,上演了一场场波澜壮阔、气壮山河的人民战争赞歌。其中的段湾之战、扒头之战、西口孜之战、佛光峪之战、缑氏之战,都留下了岳父的身影,也都是他党员先锋承诺在战火中的实践。电波联通前后方,我军游击显神威,皮徐支队所到之处,无不一展共御外侮的磅礴力量,每一寸土地都成为葬身日本鬼子的坟墓。
        1945年8月日寇投降,我解放区军民在欢庆胜利的同时,也迎来了国民党内战大军黑云压城般的四面封锁和强势围攻。岳父的军旅生涯,此时出现了特别值得骄傲的一幕:那就是以电台分队长身份随同皮定均旅长一路冲杀,于枪林弹雨中确保了通讯指挥联络畅通,执行了举世闻名的中原突围。
mmexport1618498954142_mh1618499623413.jpg        当时皮旅的任务是佯装主力,吸引敌人的注意力向东,掩护真正的中原解放军主力向西突围。说的白一点,这是中原军区实施的无奈却又必须的“丢卒保车”战略举措,是要皮旅做好“有去无回”的思想准备的。
        岳父身背报话机,随行旅长政委机动鏖战,平时隐蔽于山洞或掩体工事里的旅指,一时间变成了“飞毛腿指挥所”。7000将士面对十倍于己、绵延千里、穷凶极恶的敌军,以东突恶战插入敌后,边打边突诱敌东移。最终不仅掩护李先念和王震率主力西突成功,皮旅自身也绝地逢生,冲杀血拼千里后成功脱险。
        中原突围一战,皮旅如同上演了一幕“赵子龙长坂坡单骑救主”的历史活剧,由此名震天下。蒋介石30万重兵围歼我5万中原解放军的巨大阴谋,化作了泡影。岳父亦因电讯保障得力,光荣立功。
        那是一场事关党和国家未来、决定中华民族命运的大战、恶仗,在解放战争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它成功地使我军中原主力遇难呈祥,化险为夷,保存实力,厚积薄发,顺利揭开了解放战争的序幕。
        记得1955年我军首次授衔时,年仅41岁已经任职福州军区副司令员的皮定均,在解放军总政治部初评方案中拟授予少将军衔,毛泽东主席却将皮定均的名字画了一个圈,而后在旁边大笔一挥写了八个字:“皮旅有功,少将晋中”。这就是后来人们常说的“皮有功,少晋中”。那是一段脍炙人口的佳话,即是皮定均将军的荣耀,里面也有岳父的一份突出贡献。
a5c27d1ed21b0ef4e029741bddc451da80cb3eb6_mh1618500256390.jpg        此后的淋水战役、晋中大捷、七战七捷的苏中战役、孟良崮战役、临汾攻坚战、解放太原的战斗以及举世闻名的淮海战役……岳父都是大战指挥机构中不可或缺的角色。在那段日子里,他先后担任过徐向前部的电台台长、陈粟兵团的报务主任。他不只是通过电台确保全局上通下联,而且参与战场局势分析,为首长决策指挥提供了可靠的数据支撑。
        翻阅着岳父的一张张档案资料,我对战时军事指挥保障中的电台联络工作发生了认识上质的飞跃。上个世纪的战争年代,电台应该是远程秘密联络的主要方式,这是世界性的。过去只知道它很技术、很重要,却并未求甚解,现在才似乎通透地明白:没有电台和报务人员发出或接受情报,再高明的指挥员和指挥机构都会成为聋子和瞎子,战役战斗的胜利就是一句空话。
        没错!发报机的金属电键是冰冷的,发出和收到的内容却是有温度有灵魂的!嘀嘀嗒嗒的载波信号声音听起来非常悦耳,传递的却是“血色的数据链”!摩尔斯电码穿越时空,火线上便是一场又一场的惊心动魄!
        有位看过了电影《永不消逝的电波》的年轻朋友曾经问我:“你的岳父是不是就像影片中的共产党员李侠呢”?我答:“也像又不全像。相同的是他们都驰骋在生死血火的电讯波段里,不同在于,李侠是战斗在敌后的地下党,而岳父是冲杀于前线的地上兵。他更像是银幕上的英雄王成。”
mmexport1618499062015_mh1618499326959.jpg        九十年代中期,央视一度每天播放电视连续剧《中原突围》,在那段日子里,一向不怎么看电视的岳父每天都准时坐下来追剧,那份神态专注而又认真,表情随剧情的发展起伏跌宕 。其中皮旅首长与报话兵对白的精彩故事情节,让他先是眼含泪光,继而绽开了笑容。老人家虽然从没对我说起过自己的这段历史,但我从他脸上,看到了他在电视剧中的影子,读出了前所少见的荣光与自豪。
        新中国成立前夕的1949年6月,岳父奉命随十八兵团进军西北,同年12月又随同刘邓率领的第二野战军入川康地区剿匪,参加了解放大西南的一系列战斗。康藏高原寒冷缺氧,剿匪部队艰苦卓绝,官兵们在严酷的雪线极地活动,非战斗性伤亡十分严重。部队首长针对土匪队伍小、散、远、凶、并且飘忽不定的特点,将剿匪部队化整为零,分合机动,欲将匪帮各个击破。
        一次,岳父随行的一支40余人的小分队追击一股土匪,孤军深入川西藏区,遭遇了擅长飞马骑射的土匪大队合围,小分队被冲散了,伤亡居多。个别战友游离部队逃回了家乡,甚至还有个别人被俘后经不住考验变节投敌了,而岳父却受伤昏迷于荒野一天一夜 。
        拂晓苏醒过来,他巧妙地绕开土匪行踪,爬冰卧雪穿越沼泽,判断方位向大部队靠拢,靠仅有的一点炒面就着雪水维持生命。
        三天后,炒面吃光了,岳父伤痛加饥饿,尤其是缺氧严重体力不支,渐渐预感到了死亡的威胁。在一个荒无人迹的小山包上,他遥望北方,给远方的父母磕了三个头!
mmexport1618498965549_mh1618499582081.jpg        然而,天不亡强者。“生命决绝之际,在草原泥土中意外发现,一些草根下面长着珠帘状的蕨麻颗粒,用衣服擦去泥巴便可以嘴嚼充饥。五天后,终于找回到了部队……”这也是岳父档案《自传》里的一段自述,读到这里时,我忍不住泪目了。
        因为队伍里出现过叛逃变节情况,岳父因此不得不委屈地接受了一次“离散踪迹审查”。这是战时确保部队纯洁的制度措施,是例行性程序。
        当然,真金是不怕火炼的,他顺利过关了。所在党组织的调查报告陈述:“赵剑锋同志久经考验屡建功勋,此次为土匪冲散离开五日,历经磨难仍意志坚定回归部队,多方调查亦未存疑,确认为合格党员。”
        事后岳母说:“那是老赵人生经历中又一次命悬一线的日子,虽不是炮火连天,却是另一种炼狱一样的斗智斗勇生死劫难。”我也驻守过西藏高原,对岳母之言非常认同。雪线极地非同寻常,岳父在那样艰难的条件下,一朝进藏,几乎永别。
        因为精于电讯业务,岳父又回到了刘邓大本营指挥所。大西南的崇山峻岭电波频频,岳父这位电台台长风生云起力克时艰。刘邓首长对电讯报务队娴熟得力的通联保障非常满意,赞扬说“胜利之师贵在神明,有了你们,部队才避免了打糊涂仗。你们是战场上的千里眼、顺风耳,又是决策指挥者的发令剑。”这是党支部写给岳父的“组织鉴定”中引用的首长评语。
QQ图片20210418140944.jpg         是啊,电台台长职务不高,但作用至大!战场形势瞬息万变,电讯保障是否及时到位,常常决定着整个战役的成败。岳父率领的报务人员夜以继日,电讯波频所及之处,我军势如破竹,国民党残匪余孽土崩瓦解。
        时光进入六十年代,岳父先后赴任北京公安部队司令部通信科长、陕西省公安总队司令部副参谋长、陕西省军区独立师司令部副参谋长、西安火车站革委会主任等职位。离开了具体的通信专业岗位,责任更重,担当更多,他为维护首都北京和古都西安的政治经济和社会生活秩序、保卫党中央和国家机关安全做出了新的贡献。
        履职首都公安部队司令部通信科长期间,岳父曾因为成功破译美蒋敌特的电台密码、粉碎地下特务组织的暗杀破坏计划而第二次荣立二等功,这是他在新时期看不见的战线上获得的新荣誉。那时候,与他同资历的活着的战友们,大部分都成了师以上领导,有的已经当了军长,而他因为长期居于业务技术岗位,纵使角色重要,职务晋升却非常缓慢,享受的一直是团级以下职务待遇。
        想来,岳父不光是资历和战历丰富、头顶着“三八式老革命”的光环,人脉资源也极丰厚。他过去工作的平台多是在战役指挥层面,电台联络保障通常由军事主官和参谋长直接领导。所以曾在如前所述的许多老帅和将军身边工作过,其中刘邓、徐帅和粟裕等都熟悉他这个来自太行山区的“秀才兵”。尤其是与他交际时间最长、最为熟悉的皮定均将军任职兰州军区司令员时,岳父就在其麾下的陕西独立师副参谋长位置上工作,这在许多人眼里是“得天独厚的关系背景”、“重量级的仕途资源”,有人建议他去见见老首长,说说自己的事,他却内心安然,不为所动,稳守平凡的工作岗位,兢兢业业履职尽责。
u=2308847590,1421616838&fm=27&gp=0.jpg        临近离休了,一位知根知底的老战友为他鸣不平,说“你是七七事变前参加长治民族革命中学无线电训练班”的,理应享受红军待遇,却因为档案记录误差,现在只能拥有八路军头衔。组织的失误应该由组织来纠正,找一找他们吧,我来作具体的证明,不算过分。”岳父依然婉拒了战友的好意。
        有人替他惋惜,有人说他死板,他却一笑了之。岳母也曾因此事责备他“太老实,不开窍。”他却对岳母说:“人生得失自知,在党工作就好,我不能欺心,不能忘记了入党誓词。那种掂着老脸讨要来的待遇,享受起来也不舒心。”
        人到无求品自高。真实的岳父,一些旁观者只看到了他的死板,却没有读懂他作为共和国先辈的执着,没明白他作为忠诚的共产党员的淡泊名利与价值观清醒。
        档案记录资料中还有一份岳父写给党组织的思想汇报,里面有这样一段话:“战争中的电讯工作处在部队的核心位置,电台台长是首长的耳鼻口眼、部队的中枢神经。虽然生命危险系数相对比较低,却也是敌军炮火打击的首选目标,遭遇冷枪冷炮甚至狂轰滥炸的常有。而且首长就在身边,他们是部队的灵魂,无险则已,有险必是与我们集体覆没,所以天天守在报话机旁边如履薄冰。想起一个个年轻活泼、风华正茂的战友牺牲了,心里就难过……我虽也九死一生,活到今天已经是人生鸿福了……”
        七十年代初,岳父所在部队调防,他又先后改任甘肃独立师参谋长、张掖军分区副司令、张掖地区国防动员委员会主任等职,直到1980年离职修养,副師职务封顶。
mmexport1618499077643_mh1618499253361.jpg        “剑锋”,一个极具刚性的名字,在硬朗的军人职业背后,有着一幅忠诚不二的共产党员的铮铮傲骨。正如他晚年自诩:我是党旗下永远的一名小卒,只要活着,就不能后退。
        2012年6月19日,岳父溘然离世。这位1955年被授予“三级独立自由勋章”和“三级解放勋章”,1988年又荣获“中国人民解放独立功勋荣誉章”的长者,静静地划上了他生命的句号。
         他戎马一世,出生入死,功过荣辱,日月可鉴;他奉献为本,淡泊名利,笑对得失,为我楷模;他爱岗敬业,终身与电台报话机为伴,频频的电波就是他犀利的剑影刀锋……
        我如今也是一个退休老兵。虽也驻守过南疆北陲高原雪线,虽也立功不少大校军衔,却终是经历着长期的和平安宁。比之于岳父大人,他是我心中高不可及的山峰,值得永远仰视。
        此刻,我对他的敬畏崇拜之心,无关物质金钱,也无关辈分尊卑,只关乎对党信念的矢志不移。“桃花红雨英雄血,碧海丹霞志士心。”

       剑锋不再,英魂中天,音容笑貌铸成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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