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的老家,在皖北砀山县的唐寨。解放前,母亲家族大,像红楼梦大观园的贾府一样,从徐州到萧砀方圆百十里,都有母亲家的庄园和店铺。1938年,日本侵华,国难当头。鬼子来了,母亲家族数百口人,分三路逃难。1938年5月17日,母亲家这支几十口人,在砀山县唐寨北岳的李庄路上与两个日本鬼子兵不期而遇。鬼子兵手持长枪,叽哩哇啦说了一通中国人听不懂的话,就开始翻箱抢东西,事情就这么凑巧,鬼子兵抢的是盛放上好丝绸布料的箱子,管家极力护主,结果鬼子兵就另换一箱翻腾,发现箱子旧丝绸被面下藏有枪支,实际上存放好丝绸布料箱子是没有枪支的。

  那时,兵荒马乱,军阀割据,土匪横行,大家族都有枪支用来护家护院。鬼子兵这一翻腾,大祸来临。两个鬼子兵迅速回去报告,并引来了大批鬼子兵,对手无寸铁的逃难队伍,进行残酷的大屠杀。在这次灾难中,母亲家族四十八口人死于非命,这就是当时震惊皖北砀山的李庄惨案。从此,母亲失去了父亲,几个哥哥也惨遭杀害。出事的时候,我的外婆听说日本鬼子专烧有文化人的家,谁家有书就烧谁家,外婆就匆忙赶回家去烧书,侥幸躲过此劫。我的父亲苏民,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在宿县地区(今宿州市)为官时,被称为宿县地区四才子之一,曾经用数百行三字诗,详细描述了此次惨案发生的时间地点,鬼子的暴行以及悲惨场景,可惜父亲的诗稿让我遗失了。

  隐约记得,诗中描述了母亲的嫂子快要临产,日本鬼子用刺刀残忍将她肚子挑开,把腹中的婴儿挖了出来。外公中枪倒下时,用身体紧紧护住母亲、三岁的老姨和表姐,当时表姐才十个月大,在11岁的母亲怀里抱着,鬼子对中枪的人群,逐一用刺刀捅一遍。母亲的左大腿被日本鬼子狠狠地刺了一刀,留下半尺余长的伤疤,鬼子兵临走,还用皮鞋狠狠往母亲头上踹了几脚,母亲身负重伤,昏死了过去。多少年来,我常常在黑夜里仰望星空,沉思11岁的母亲,她是怎样度过那个生命中弥漫着血腥味的一天。

  鬼子散去,乡邻刘妈,从死人堆找到了奄奄一息的母亲,还有毫发无损的老姨和表姐。母亲近亲属中,只剩下我的外婆,三岁的老姨和十个月大的表姐。解放后,老姨一直在砀山县的老家,寻找当年的救命恩人刘妈,很想报答刘妈当年的救命之恩,终没查到刘妈的下落。

  每当我读到父亲诗中这段令人发指的屠杀惨景时,我都潸然泪下,家仇国恨,怒从胸起。正在上传……

  家门不幸,乱世苍凉,孤儿寡母,受尽欺凌。从此,我的外婆孤身带着母亲、老姨和表姐,艰难地生活着。虽然家境衰落了,但是母亲家里的房产、土地、店铺还在。偌大一个家业,令许多唐姓亲属垂涎三尺,千方百计欲占为己有。

  1946年初,母亲20岁。不少唐姓家族的人,闹着要把男孩过继给母亲这门,继承祖上家业。外婆不识字,没有大主意,毕竟母亲受过新潮教育,思想解放。外公的叔伯堂兄弟,在国民党军队里当个小连长,有一天,他手里拎着盒子炮,狐假虎威,扬言要继承母亲家的基业,母亲断然回绝。六外公也想凑份热闹,虚情假意要把他的儿子过继到母亲这门,赶着马车,车棚里端坐着他的儿子,母亲立门阻挡,严肃明确地告诉六外公:亲戚短住可以,长住不行。话说到这份上,六外公怏怏而回。

  那时的母亲,已经是江苏师范大学的学生。面对如此困境,一气之下,直接写信给国民党政府教育部,叙述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并询问女孩子能不能继承家产?国民政府为了体现民权,就在南京的某个报刊上,把母亲写给教育部的信,以及教育部长的亲笔批示,全部刊登在报刊上,其中一句是:“现在不是封建社会,男女平等,都享有继承权。”

  母亲拿着报纸回到老家,奔走相告。从此砀山唐寨老家唐姓,再也没有谁敢提过继男孩的事情了。后来,母亲病危时,老姨来看母亲,我渴求八十岁的老姨,谈点寨子里的陈年旧事。老姨说:地主家的事情有什么好写,当时搞得我很尴尬。我知道老姨有意回避那些敏感、脆弱的伤疤,揭起来令人钻心地疼。后来老姨还是谈到我的太祖,说他做过清朝的二品统领。

  小时候,我也听母亲讲过黄马褂的故事,晚清时期,清朝腐败,农民起义烽火遍布全国,清朝咸丰皇帝,启用僧格林沁王爷,在皖北与捻子军打仗,曾经向母亲家族借粮,并把随身穿的咸丰皇帝赐予的黄马褂脱下赠送太祖,许诺回朝廷后向皇帝为母亲家族请功。可是,僧格林沁在皖北一次战役中,被捻子军所杀,黄马褂至今下落不明。

  后来,老姨还是和我说起了自从母亲家族被残害后的事情,我的外公在唐氏家族兄弟间,排行老么是老九,八外公是外公亲哥哥,人称唐老八,为给唐氏家族报仇,召集家兵家将,拉起了百十人的游击队伍,与日本鬼子展开了殊死的斗争,在整个皖北地区曾经轰动一时。至今砀山老家乡村间,老人口中还流传着唐老八率众打鬼子的故事。

  母亲有句老话:“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我们兄弟姊妹七人大多继承了父母的书香之气:大姐毕业于北农大,怀远一中高级教师,退休后现移居合肥;二姐从大学教师转变为全国著名作家、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安徽文学主编、原安徽文学院院长;四姐在江苏泰州大学当教授;大弟从河北邯郸中学的教师,转型为省城知名律师;小弟也成为安徽财经大学教授;在怀远,哥哥是县检察院正科级干部,参加过震惊全国赖长星远华大案的调查;在众多兄弟姊妹中,母亲一生最疼爱、最纠结的是我。小时候,我不喜读书,心是静不下来,爱玩耍。每当父亲训斥顽皮的我时,母亲就会冲上前去护着我,也正是这种袒护,让我长大成人后,尝尽了知识贫乏的苦头,为人处世棱角分明,不知变更,直碰得头破血流,五十方才开悟。

  1957年,母亲和父亲结婚。母亲一直都不太会料理家务,只会做简单的稠米稀饭。我从小嘴刁难缠,嫌家里饭难吃,母亲总是买怀远一中大伙房的白面馒头给我吃。困难时期,我们家人口众多,唯独我享受这种特殊待遇,其他几个兄弟姊妹没少提母亲的意见,说母亲偏心眼。正是嘴刁,小时候的我,骨瘦如柴,母亲总是亲昵地说;馋狗不肥,白搭东西。现在想想自己真的对不起母亲。

  众多子女中,母亲最牵挂的是我。可能是因为小时候有一次在老姨家差点淹死,母亲一日不见我,就担心得要命。 

  “文革”期间,老姨家从明光市下放到乡下。我读小学、初中时,每年暑假,父亲都叫表姐带我到乡下。我曾经两次与死神擦肩而过,其中一次,就是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双胞胎表哥们带我下河洗澡,他俩都会水,跳下去后就踩水。我不知道他们在踩水,跟着就扑通跳入塘水中,脚不达水底,连喝了几口塘水,双手在水中乱拍打。塘里游浮着许多鸭子,刚开始,他们认为我在赶鸭子玩,眼看我就要沉入水底,两个表哥看情况不妙,才迅速向我游来,连拖带拉把我弄上了岸,侥幸捡了一条小命,从那以后我便特别怕水,连坐船也晕得要死。

  1981年的夏季,我在皖南的黄山武警中队服役。那时候,交通不便,不通火车,母亲牵挂儿心切,坐汽车千里遥遥,几经辗转,到部队来看望我。我所在的中队在远离市区的郊外,母亲见到我时,已经十分疲惫。见到母亲,我很惊讶,忙问:“俺妈,您怎么来了?”母亲笑着说:“想你了,就来了。”“儿行千里母担忧。”那一刻,我才懂得这句话的真实含义。

  第二天,我向队长告了假,陪母亲到黄山的老街去玩。母亲的心很细,逛街的时候,为中队的战友们买了许多糖果瓜子,并叮嘱我说:“儿呀,出门在外,部队是你家,战友们就是自己的兄弟,要团结友爱,互帮互助。”母亲在部队小住了几日,我送母亲回去。在车站,看到50多岁的母亲登上远去的汽车时,我的眼睛湿润了……

  母亲教书是把好手。在1978年初中升高中的时候,我的成绩在好班垫底,在差班前十多名。因为是老师家的孩子,我跑了差班又跑了好班,跑了好班又跑了差班。来回倒腾数番,成绩也不见长进。中考前,母亲连续一个星期给我讲政治课:从生产力到生产关系……中考时,她告诫我:读书不要死记硬背,要从政治提纲往下思索,在理解的基础上融会贯通。正是母亲的快速补课,那年我的政治考了80分,总分勉强达线,才跌跌撞撞地闯入怀远一中。后来,我的妻子在怀远师范成人中专考试中,也是通过母亲的快速补课,以政治课89分,总分班级第三的成绩,考入怀远师范的。前几年,在同学祥子的店里,祥子还谈到,在学校,母亲那时教书很努力,一边扇着炉子,一边手捧着书本在备课。

  “文革”期间,老三届的学生都要下放农村锻炼。我的二姐属于下放对象,二姐虽然不是母亲亲生,一个女孩下放农村,母亲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母亲不放心二姐在农村,就直接找到县委,与县委书记理论,说:“潘小平的母亲,生前是怀远县城关镇妇女组织部长,她属于遗属子女,县委应该考虑遗属子女的特殊情况,请求组织上给予照顾。”最终县委经过研究决定,给二姐安排在怀远糖厂当工人。

  二姐三岁丧母,性格叛逆,在工厂早恋了。父亲、母亲知道后,心急如焚。母亲夜里经常失眠,从不沾烟酒的母亲,开始成包的吸烟。我经常看到母亲满脸愁容,听到母亲的长长叹息声。母亲常唠叨说:“老天瞎了眼。”母亲不说家里人瞎眼,而是说老天。因为二姐处的对象是母亲的学生,在学校学习成绩不突出,是一般工人家庭出生,我的父亲虽没解放,下放在沙沟公社的大窑当农民,毕竟做过县委书记。父母一直认为门不当户不对。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二姐赶上工农兵大学生推荐。母亲为让二姐远离工厂,断了二姐早恋的感情,亲自为二姐上大学奔波游说,跑过宿县地区教委、跑县委,最终经过母亲的努力,二姐上了淮北煤师院中文系,这为二姐成为著名作家,撑起一片蓝天。

  “文革”中期,母亲的远房侄儿——我的表哥在蚌埠秦集下放,经常到我家看望我的父母。父亲托老战友,为表哥在蚌埠轧刚厂招了工。父亲经常和表哥在一起写诗贺诗,我的父母都很喜欢表哥,表哥不仅英俊,而且有才气,才气扑人,母亲一心想撮合表哥和二姐恋爱。表哥是打倒“四人帮”第一年考取哈工大的高材生,表哥和二姐在大学期间,书信来往也联系段时间,但没有结果。最终,二姐还是选择了做工人的二姐夫。二姐结婚的消息,迅速传到父母耳里。此事把父母气得大病一场。在整整十年的时间里,二姐和姐夫都没有踏进家门,二姐和父母断绝来往了。

  我对二姐感情很深,从小我就是二姐顶在头上带着长大的,在我心里,二姐和我永远没有不是一母所生的隔阂。我崇拜二姐,不仅仅因为二姐是姐姐,二姐更有母亲般温暖的胸怀。我的大小屁事都喜欢向二姐汇报。在我入伍服役期间,二姐经常写信鼓励我,给我寄书籍。二姐心灵手巧,我们兄弟四个,小时候穿的衣服,都是二姐亲手裁剪,用缝纫机一针一线缝制的。二姐和家庭断绝往来的状态,一直延续到我1983年退伍回来才结束。从我爷爷那辈算起,爷爷生大伯和父亲,大伯那门有一子,自大伯和堂哥相继过世后,那门再无男丁。二姐常说母亲最大的贡献,就是延续潘氏家族这门子男丁的血脉。

  母亲一生从不贪图享受,生活不讲究,不拘小节,对自己克勤克俭,就是几元钱的三轮车都不舍得去坐,但是她为子女后代从来都是一掷千金。我和哥买房子母亲鼎力相助,所有子女三代孩子上大学、结婚都是五千、一万的给。值得说的是几个远房的表哥,对母亲感情很深,因为母亲没有直系唐姓亲属,就把他们当做自己的亲娘家人,经常在经济上接济他们。几个在徐州、哈尔滨的表哥,经常来怀看望母亲。母亲晚年的时候时常怀念唐姓的远房亲属,无论唐姓哪家孩子结婚都慷慨相助。母亲有句老话:“金钱如粪土,仁义值千金。”早些年,怀远一中百年校庆,母亲是捐款最多的老教师。

  母亲心善喜张罗,一生善做媒,成功率极高,她和我说过,曾经帮助过二十多对有情人完成了姻缘。母亲可谓是“老红媒”了。

  晚年的母亲没有其它爱好,只是喜欢搓麻将,在县老干部局举行的几次比赛中还得了奖。院子里几个老太太和母亲玩麻将,也就两毛钱一番,十多元输赢的游戏。母亲在牌桌上很大度,每次在散场记番时,都让她们许多记番的码子。春节时,二姐夫和我们兄弟们陪母亲玩麻将,我们兄弟几个也输得心服口服。

  前几年,母亲一直和我们一起居住,在健康路怀远一中宿舍三楼,母亲好动不爱静,总是喜欢下楼往外跑,晒晒太阳,或是和熟人拉拉家常。2009年秋天的一天,母亲在楼下不慎摔倒了,当时无人敢扶,是楼上的邻居打电话给我的。我们送母亲到医院检查,母亲股骨头断了,在医院住了两个月,母亲就出院了。人老从腿老一点都不假,母亲无法在楼上居住,就到老宅和我哥居住在一起了。

  2013年末,这是一个寒冷的冬季,母亲年老体弱,终于病倒了。我和哥急忙把母亲送到县医院,经过医生诊断是肺部感染,加上脑萎缩、轻微老年痴呆症、脑梗塞等疾病,母亲双腿浮肿,大小便失禁。

  母亲住院十多天,病情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加重了,高热持续不退,不能进食,已经认不清楚人。我问她几个儿子?她会说三个,我伸出五个指头,她会说二。87岁的母亲静静地躺在白色的世界里,那么孤独,那么伤痛。我趴在她的耳边,小声地问:“俺妈,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母亲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我,嘴角努力地翕动了几下,依旧不作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刺痛了我。我无法抗拒时间的魔鬼来逮捕母亲,我是一个不孝的儿子了。

  医生已经尽力,正式下达病危通知书。我不愿意看着母亲这么快离开,和兄弟们商量后,把母亲转到蚌埠医学院继续治疗。无可置疑,母亲的生命力是顽强而坚韧的。在蚌埠医学院住院期间,重症监护室的医护人员以精湛的技术和优质的服务,最大可能的减轻母亲的病痛,全封闭消毒病房,医护人员24小时跟踪监护。导尿管、鼻饲管、输液管等各种管子把母亲缠绕起来。母亲肺部大面积感染,已经发不出声音来,母亲是一个“哑巴”母亲了。母亲的腿和手被医生死死地捆在病床上,因为不捆住手脚,母亲会无意识的把所有管子拔掉。母亲脸色蜡黄,眼神无光,夜里疼痛时就乱喊乱叫。我不知道我们这样做是爱母亲,还是害母亲。总是无端地觉得非这样做不可。

  蚌埠医学院管理严格,只有下午3-4点,家属才可以探望。探望时还必须戴上无菌口罩、围裙、无菌袋套鞋。一次,我探望母亲时,护士对我说,老太太夜里经常大喊大叫,还经常喊“顺成”这个名字。母亲,我知道,您最疼爱的人是我,您最放不下的人还是我。母亲,您是否知道,那段时间,我总是徘徊在医院的走道里,心中默默祈祷。

  母亲在蚌埠医学院重症监护室,经抢救终于缓过命来。病情稳定后,哥嫂就把母亲接回了家,每天精心护理。我和儿子几乎每天都往老干部局跑,虽然我知道,我在那也干不了什么,最多只是为母亲用手纸擦擦痰、翻翻身,但是,我觉得能够每天见见母亲,心中总是无悔。有母亲在,一切都温暖起来。

  令人感动的是2014年春节前夕,时任蚌埠市委常委、怀远县委郑东涛书记带着秘书在老干部徐局长带领下,来到母亲的居所,慰问了母亲,并给了慰问金500元。此时的母亲,已经神志不清,一切都由哥嫂照顾,郑书记紧紧握住哥的手说:“我们都会老去,都有这么一天,你辛苦了。”

  母亲走的时候,是2015年的春天,此时桃花正开,来看她的人很多,她走得很平静,她知道天堂上再也没有痛苦。




  (作者简介:潘顺成,男,上世纪六十年代出生。中共党员,籍贯宿州市人,生于凤阳,长于怀远,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蚌埠市作家协会会员,皖北潘氏文化研究会副秘书长,怀远县作家协会副秘书长,怀远县政协特约撰稿人,2013年底开始练习写作,散文随笔数十篇散见省、市刊物,散文作品六次入围获得省、市、县多部门征文奖,其中2014年蚌埠市马鞍山市散文小说交流赛《我的母亲》获得优秀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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