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末,我在上海工作。一位沈阳朋友来沪出差,我请他去本地一家很有名的东北饭店吃饭。那饭店的内外装饰和服务员穿戴都具有浓郁的东北乡土气息,从厨师到服务员也都是一水的东北人。

  刚走到饭店门口,迎宾的小伙子高声吆喝:“咱家来‘且’——啦!”,“且”字拖着长音。

  朋友哈哈大笑。落座后,我问朋友:“那小伙儿说的不是东北话?”

  朋友的笑还没止住:“是!太是了!”

  “‘太是’啥意思?”

  “这是一句土得掉渣的东北话。在沈阳都很难听到有人这样说话了,想不到在上海倒能听到。” 朋友继续笑。

  “那‘且’是‘客’字吗?”

  “大概是吧?具体是哪个字我也不明白。”

  这种情况常有,地方方言中的有些字就是说得清写不明。

  “那这‘且’字应该是‘客人’的意思吧?”

  “差不多。可能比‘客人’要亲切点儿。亲戚、朋友……反正就是这意思吧。也可能这是个满文里的字不一定。”

  这样的情况也常见,地方方言中的有些词汇用普通话解释起来往往不够十分贴切,或者解释得绝对贴切了很费劲。要是非汉语的词汇解释起来估计就更费劲了。

  还有一种情况也不少见。举国通用的汉语词汇,不同地方的人用起来会有些微妙的差别。这差别微妙得往往让文字力不能逮。

  曾经有种“母语写作”的提法,我理解就是用家乡话写作。不少老作家的文字里都能读到家乡话,确实生动形象。

  多年前本人作一小文,其间想到一句南京话的词汇,有个字吃不准怎么写,便向一位老南京文友请教。文友给了我一份详尽解答。我受益匪浅,同时也有点遗憾。因为那个词不像我希望的那样是南京话中特有的,而是一个很普通的词。

  那个词是“角落”,南京话读成“郭拉”。文友说,南京人读这两个字是用入声的,这是一种普通话中没有的声调。“角”字我想到了,南京话把“边边角角”就是读成“边边郭郭”的。“落”字我没想到,竟然会与北京话中对这个字的某种读法相同。不过北京人这样读这个字时是另一种含义。

  南京人用入声读起这两个字来别有一番铿锵。尤其是略加修饰后的读法:“郭郭拉拉”、“拐郭拉子”。这词要是用于贬义简直就是天然的泼辣犀利、意趣盎然。而且南京人用“角落”这个词的含义好像比普通话的“角落”更加“角落”。可是,我在文中总不能将这词写“郭拉”吧?写是一定要写成“角落”的。正宗的南京人或许会想到用正宗的南京话来读它,读过或许能会心一笑。非南京人或者没有想到用南京话来读的南京人看到“角落”两个字也就平平常常了。我试着用普通话读了一下自己文中的那个句子,觉得“角落”这个词用得甚至有点别扭。所以,我最后还是没在文中用这个词。

  这件事让我对文字的局限性有了点新的认识。

  很早前就有长者对我说过,有些古诗词是要用江南方言朗诵的。后来我试过,比如说“雪”和“绝”,用普通话朗诵要说压韵也就是勉而强之。用江南方言一读,立刻有了一种音乐感。还有“乐(Le)”和“戳”,用普通话读起来全无韵脚可言,用南京话读起来竟然韵到妙处。“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这样的句子也是断不能用北方话来读的。

  北方语言相对与普通话比较靠近,再加上强势有声媒体的铺天盖地狂轰烂炸。现如今,用北方乡土语言写出的文学作品较易让读者产生趣味上的共鸣。南方语言就有些问题。

  南方语言之芜杂真是地球人都知道。福建、浙江不说,江苏南、北两地的人一起说话也必须要用普通话的。就是上海,青浦和奉贤两个区的人各自说起家乡话来基本也等于是鸡同鸭讲。如此芜杂的乡土语言怎样“母语写作”呢?

  在主流的南方“母语”中,不少词汇也都是能说不能写的。即使普通话的词汇,在南方人嘴里说出来经常也会和普通话的意思(或者程度)略有不同。南京话还好点,毕竟它还被划归亚北方语系。再往南走就有点麻烦。远的不说,就说上海。上海话的“话”字上海人叫“闲话”。北方人可能会认为“闲话”是指特定含义的话。其实不然,上海人只要说到“话”字就必须在前面加上个“闲”字。“你听我说话”要说成“侬听我讲闲话”。

  有人考证,上海最早的原住民由于长居海边,每天吃鱼,说出的话来有咸味,所以上海话就叫“上海咸话”了。后来觉得“咸话”的意思有点暧昧,文人们就将其改成了“闲话”。这些文人也真是,何不将那“咸”字干脆去掉?想想文人也有文人的难处,讲了几千年的话谁也不敢说改就改的。

  “交关”一词在上海话中是很常用的。有时上海人说话主、谓、宾全部省略,只这个带着惊叹号的“交关!”就能全面准确地表达说话人所要表达的意思。我至今想不通上海人为什么要用“交关”这两个字表示很多、非常……的意思。

  上海话中还有个常用词汇是“不搭界”。这个词外乡人倒是从字面上就能猜出其含义。“不搭界”就是没关系的意思,上海话也是这个意思。可是上海人使用“不搭界”的频率可比外乡人使用“没关系”的频率要高得多。“不搭界”当“两码事”、“不相干”讲容易理解,当“甭客气”、“哪儿话”讲就有很多人不易理解了。

  作家若把“交关”、“不搭界”、“邪气”……这样的词汇写进书里是很有上海气息的,上海人读起来也会有趣味上的共鸣。可外乡人读起来效果则未必好。

  其实,在芜杂的南方语言中我们经常会有惊喜。还拿上海话举例。“尴尬”一词在上海话中也是个常用词,意思绝对符合辞典解释。在北方人看来这个词是个书面用语,口语中通常使用很多其他词汇来表达尴尬的意思。在我看来,都不如“尴尬”来得简洁明了。上海人表达尴尬的意思就说“尴尬”。多少清爽,多少悦耳。好!

  还有个地球人都最常用的词--钱。上海人却决不说“钱”。我第一次知道上海人用“钿”字表示“钱”的意思时真的很惊喜。“钿”字听起来是多少古朴,多少文雅。上海的老大娘买小菜时都只问“几钿?”而不问“多少钱?”。洋气些的上海人宁愿麻烦一点说“钞票”也不说“钱”。很有意思。这样既日常又古朴的词汇在南方语言中还有不少,比如闽南语中的“呷”。

  乡土语言的文字对于本乡人来说一定会有非乡土语言难以给予的阅读快感。怎样给外乡人也带来相应的阅读快感呢?即使北方的乡土语言,其间的丰富多彩决不止现有文学作品中表现的这些。怎样更加全面准确、生动优美地表现这些民族文化中的瑰宝,给地球上所有用华语的人都带来阅读快感。这条路看来很长。

  那位东北小伙儿的“咱家来‘且’——啦!”我曾听过多次,也只是觉得一种滑稽的乡土。估计上海人听了顶多会说:“乡下人讲闲话邪气好白相。”可那位沈阳朋友听了这句吆喝的感觉肯定不同,从他的欢声大笑中我听到了亲切,听到了温暖……还有什么?我们这些外乡人不易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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