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暗战重庆

  接受新任务

  1942年,爸爸被召回延安,参加整风运动。运动结束后,爸爸就留在了延安的通讯总局。

  1946年1月中旬,我爸爸正在局里研究班实习装主振放大发报机,突然接到通知,要他立即收拾行装,马上去重庆。

  原来,当时正值国共两党停战协定签约前夕。周恩来副主席回延安请示中央后,要迅速返回重庆,以签订协定。

  美军观察组送给我军一台600W大功率电台,说明书全是英文。爸爸在红军通讯学校时,为钻研发报技术,曾自学过英语,虽然是凭借字典学的“哑巴”英语,竟也能连猜带蒙勉强看懂说明书了。正因为如此,局里期望他去重庆,尽快弄懂这台大功率电台的说明书,学会使用此电台。

  上午接到通知,只带了一床驼绒被(这是爸爸从大青山带回来的唯一纪念品,他认为这被子又轻又暖和,还防潮)和几件衣服到了杨家坪。一个负责联系他的同志说,重庆有被子,不用带了。舍弃这个真有点可惜,大青山的纪念啊。那位同志另交给我爸爸一张羊羔皮,指定转交重庆的肖贤法台长。

  下午三点,爸爸他们坐汽车来到延安机场。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坐汽车。坐飞机,更是第一回。

  到机场不久,毛主席同周副主席、陆定一、邓发、江青等也到了。十几分钟后,毛主席来到弦梯旁,和登机的每一个人握手送别。爸爸握着主席温暖的大手,心情十分激动,毕竟,他只是电台的普通工作人员,能够如此近距离地与领袖在一起,而且还握了手,是多么地荣幸啊。

  下午四时,飞机起飞。机上有十七八人,驾机的是美国人。一个小时后,飞机降落在西安机场。林伯渠先生亲自到机场接机,他和下机的每个人都握手表示欢迎。在机上,爸爸注意到机上有一位长得很秀气的小姑娘。同行的同志悄悄告诉说,她是叶挺将军的小女儿扬眉,只有11岁,小小年纪,读了不少书。她也是奉命去重庆迎接她即将出狱的爸爸。

  在西安,爸爸一行人就住在“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西安办事处”。八年前,他就是从这里去往延安的。八年过去了,“八办”竟和他初到西安时看到的完全一样,可爸爸,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懵懂的四川学生娃了,已经可以称为“老八路”了。


  过秦岭

  第二天黎明,吃过早饭,爸爸他们立即赶赴机场。飞机计划8点起飞,到机场后马上登机。大家一坐好,飞机就起飞了。

  大约八点半左右,飞机到了秦岭上空。开始还平稳。后来,飞机出现了颠簸,并逐渐加大。爸爸开始还有点新鲜感,一直从窗户向外看着风景。忽然出现的颠簸,使他出现心烦,呕吐,浑身不舒服,也再没心情向窗外眺望了。

  突然,两个飞行员从机舱出来,急切地告诉大家,飞机遇上了冰层,前进困难,正在设法解决,叫大家不要慌张。同时,为了减轻飞机的重量,他们将机舱门打开,把靠近机仓门附近的行李全部扔下去,也包括我爸爸带的那件小行李。这时爸爸才注意到,飞机飞行高度已降至秦岭高峰之下。飞机在两山夹缝中飞行。此时情况紧急,飞行员想使飞机向上拉,但冰层又迫使飞机向下,一拉一降,颠簸甚烈。几分钟后,飞行员又出来给大家发降落伞,一人一顶,并教给大家使用方法。可伞少了一顶,扬眉人小没有,她哭了起来。周副主席把她拉到身边,安慰她说:“和我们在一起,你不会有危险。我们会保护好你的。”随后,把自己的降落伞取下来,亲自给扬眉背好,并让她坐在自己身边,百般宽慰。小扬眉终于破涕为笑。这个故事,后来编在了小学课本里,几十年间,有上亿小学生读过,可是,爸爸与众不同,他就在这架飞机上,亲眼目睹了这一幕。

  背上降落伞,爸爸的心情格外紧张。他在权衡,下面是高山深谷,豺狼虎豹一定少不了。跳得不好,摔成残废,岂不成了虎狼之食。再说下面是国统区,若是被敌人抓到,送进集中营,后果难料。跳下去,活的可能性甚少,倒不如与飞机共存亡呢。想到这里,反而轻松了许多。眼睛盯着窗外,只盼着飞机能顺利冲出山谷。爸爸背着降落伞,有这么多想法,太正常了。我们从影视里经常看到跳伞有各种意外:有的从高空跳下,伞却没打开;有的伞倒开了,可快落地时,伞却挂到高树上。跳伞,风险总是有的。

  约莫又过了十几分钟,飞行员再次出来,告诉大家,飞机已脱离危险。并收机门,重新关好机仓。上午10点左右,飞机重返西安机场并安全降落,爸爸悬着的心也终于落地。

  到了西安,周副主席,特派陆定一安排酒店,犒劳美国机组人员。自己则率领机上全体人员来到西安的一家饭店,又让秘书打电话给林伯渠先生,请他来这里并带上钱,好安排大家在此用餐。

  一小时以后,大家分成两桌就餐。爸爸有幸和周副主席坐在一桌。周副主席边吃边向大家介绍几道特殊的菜,而且亲自给每个人布菜。他面带微笑,显得轻松愉快。周副主席平易近人有口皆碑,今日以这种形式感受,爸爸心里真的好感动。周副主席就像家里有风度的长者一样,亲切、温暖,大家本来紧张恐慌的心情也被他的乐观情绪所感染。最后,他专门要了一个天津心里美,爸爸以前没见过。绿皮之下是红心,吃起来挺甜。饭后还点了茶,周副主席招呼大家多喝点,说还要在飞机上呆二三个小时,才能到重庆。

  下午二点,西安天气晴朗,万里无云。飞机重又起飞,向重庆进发。飞临秦岭上空时,俯瞰下面,秦岭山脉也是绿黄相间,山峦叠翠,沟谷清晰。八年前,爸爸他们三人来延安时,还曾翻过这座大山。遥想往事,多有感慨,爸爸有点出神。当年那三个满怀希望的年轻人,一起攀爬这座大山,每走一步,就离延安近一步,是何种心情!而今已是天各一方。那两个好朋友不知在哪里工作或战斗?他们还好吗?他这时真想念那些共同北上延安的同窗好友;想念那些在大青山的不眠之夜挑灯工作的战友;又想起马上就要回到阔别八年的故乡,久未见面的母亲的慈爱面孔立即闪现,这一次有机会见吗?多少想法,一时间迅速在脑中盘旋,画面一幅接一幅,不断跳越翻篇,一时间竟是泪眼模糊。好不容易从沉思中醒来,转眼,飞机已过了秦岭,通过巴山,重庆越来越近,已在咫尺间。云层也由薄变厚,临近重庆时,飞机已钻入茫茫浓雾中。雨点轻轻敲打着机翼、机身。雨时大时小,飞机也有些晃动。约莫半小时后,终于降落在重庆白石驿机场。

  个人都拿着自己的行李,而爸爸已是一无所有。登上卡车,也没有什麽篷布,淋着雨。从机场至市内的公路,沿着嘉陵江修建。将近二小时,到了红岩村,棉衣全打湿了,好似落汤鸡一般。见到肖台长,他问爸爸,羊羔皮带了吗?爸爸两手在胸前一摊,莞尔一笑,一付无奈:“很不幸呀,台长。过秦岭时,山神爷收下“买路钱”。所有行李都献上,而我已身无一物,仅此一身被雨水打湿的棉衣而已”。肖台长赶紧拉他去换衣服。

  这是爸爸参加革命后第一次回四川,也是平生第一次来重庆。以这样的方式回到家乡,犹如做梦一般。他没想到,八年前,他们曾是一群满怀豪情,离开家乡毅然向北,徒步奔向延安的青年学生;八年后,他竟是一身戎装,肩负责任,坐着飞机翻过秦岭,重新踏上家乡的土地。天差地别啊!


  红岩村的电波

  重庆红岩村建于1938年。抗战开始后,国民党节节败退,政府撤到重庆,所以重庆又称为“陪都”。国共合作,在这里成立了八路军办事处。中共南方局也在此办公。共产党在重庆有四个公开的工作地点:红岩村13号,就是“八办”,1939年主要是由钱之光同志设计,自己修建的办公、住宿大楼;曾家岩50号,周公馆,1938年周恩来以个人名义租下,也是中共南方局在市内的主要办公地点;中山三路305号,中共代表团驻地;民生路240号(原208号),新华日报营业部。

  1946年1月以后,重庆的电台工作即分为两部分:公开电台,专为中共代表团工作,这个工作从1946年1月至1946年5月。秘密电台,主要是为“八办”及中央南方局包括新四军工作,这部分工作由童小鹏同志负责。

  爸爸刚到重庆时,在密台工作,同时也为重庆地下党培训报务员。1946年3月,中共代表团那边工作量大,爸爸又熟悉美国电台的使用,肖贤法台长调爸爸到代表团的电台工作,当时为代表团工作用的就是美军赠送的600瓦短波电台。4月底,另向国民党申请开通一部电台,是50瓦主振放大发报机,同时使用一台4灯收报机。这部电台架设在红岩村办公楼二层。天线就公开架在院内,收发报机架在二楼原董必武同志的宿舍。联系对象就是南京与延安。密台的电报主要从公开台收发。5月,国民党中央已迁至南京,中共代表团也要去南京,“八办”也会随后迁到南京。爸爸原计划也是随代表团去南京的。临行前夜,肖台长又通知爸爸留在重庆回密台工作,因为爸爸的优势不只是可以全天候收发报,还会摆弄收发报机。密台的工作要多面手才更方便。

  爸爸又从中山三路回到红岩村。密台设在红岩村三楼的机要室,那是个很小的阁楼,很隐秘,冬冷夏热。文革大串联时,我计划看一看革命遗迹,爸爸就提示我,去重庆就一定要去红岩村。我专门去了红岩村,还特地上了三楼,想看看爸爸曾经战斗的地方。但很可惜,也许是怕原来的木楼梯被人踩坏,不许参观人上楼,只是立了一个木牌,写着:机要员工作重地。我心知,这就是爸爸曾经的工作地。重庆的夏天本来就是“火炉”,小阁楼更是闷热难耐,工作起来,常常是汗流浃背,挥汗如雨。白天、晚上都得工作,联络对象是延安和雅安方向。

  这个秘密电台,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国民党方面也知道红岩村有密台。但因为设在“八办”内,特务不敢公开进来搜查,但对电台的监视从未放松。他们在距这里不足百米之处的育才学校设立了侦听台,专门截收我台电报。可惜,密码破不了,所以密情也难以得到。但他们并未就此罢休,经常释放强大的干扰信号。有几次,爸爸正与延安联络时,突然出现一个强大的信号干扰。这个信号一直围绕着延安台的信号。爸爸要不断调整,当完全对准延安时,就听不到延安了。这就表明敌人就是针对延安,只对延安的波长释放干扰。爸爸只好通知延安改波。改波不久,干扰信号又跟过来。这进一步证明特务确知我方有密台在活动,肆意破坏并干扰密台的工作。

  1946年5月中旬,正值苏德战争胜利一周年,内战的阴霾也越来越浓。地下党和“八办”拟组织学生、民众游行,庆祝苏联反法西斯战争胜利,反对打内战。国民党也准备组织反示威游行。尽管表面上国共两党还在谈判,还处在合作时期,但是大大小小的摩擦不断。国民党会纠集流氓打手搞反共游行和一些破坏活动。

  事先,“八办”就得到了有可能遭冲击的消息,于是让7名正在实习的无线电报务员回家。童小鹏同志亲自指挥办事处做准备,防止特务袭击。在一楼和二楼之间楼梯前放了一筐石灰,若特务进来,不能开枪,就居高临下,向下面抛洒石灰粉,以迷住特务的眼睛。游行当天清晨,将大门、二门全部关上,并用重物顶住门。三楼是办事处机要区,译电发电全在此。当时只留下老寇和爸爸。爸爸帮老寇收好密码本,藏在三楼东头的阁楼上。他又钻进夹壁墙收天线,把天线从墙内取下放在楼板上。办好这些,再检查一遍。估计特务要来无非就是打人,并趁机抢夺密码文件。一切准备就绪,只等敌特来犯。

  一直到傍晚,特务并没来。但特务把设在七星岗的新华日报营业部捣毁了,营业人员也被打了。之后几天,办事处一直紧闭大门。又过了几天,还算平静,估计特务不会来办事处了,爸爸他们才打开大门,正常工作。一个月后,见习学员才陆续回来学习。

  到了6月底,八路军办事处迁南京的工作告一段落。办事处取消,红岩村秘密更名为四川省委,由吴玉章同志领导,估计不久也会转入地下。公开台的任务已完成,撤掉。密台还工作了几天,但形势所迫,也不得不撤掉。现在译电员是老寇,报务员是爸爸,还有一位见习报务员,她就是我的妈妈邓云。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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