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延安

  1938年1月,南充初中会考在即。爸爸他们计划利用南充会考的机会离开岳池,会考一结束就奔向延安。

  会考是1月21日至1月23日。由岳池到南充150里,要走两天,应该19日一早出发。可是到了18日晚上,事到临头,奶奶又变卦了。她真是不舍得爸爸走,哭得死去活来,泪珠串串,话语哽咽,此情此景,使人叹息,扰人心扉。老话说,儿行千里母担忧。18年养育之恩,朝夕相处,一朝离去,自然难舍。更恐这一去,兵慌马乱,何日得见?婶娘也在一旁劝爸爸放弃。爸爸长这么大,那里见过这阵势,方寸大乱。虽然心里也很难受,但是到了此刻,也只有铁下心来,不为所动。他太清楚了,机会转瞬即失,此时心一软,就前功尽弃了,何况大家说好的事情,岂能失信?爸爸双眉紧锁,双唇紧闭,不发一言,他面向大门,竟不敢再看奶奶一眼,只怕这一眼会动摇“军心”。此时,他那白皙清秀的面庞上写满了坚定。看来再哭闹也不会有用,奶奶只好连说:罢,罢,再无一言。别离,总是使人很纠结,很痛苦,可是人的一生又会遭遇多少回难舍难分,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啊!

  1938年1月19日,这是爸爸一生难忘的日子!从这一天起,全新的生活即将开始。人生画卷将如何展开,如何画就?爸爸踏上了去南充的路。只待考期一过,24日就可以奔向延安了。

  好事多磨,就在22日晚上,出发前夜,一个不好的消息传来。有个叫夏智明的同学说,他的叔父(国民党岳池县党部书记)不同意这伙学生去延安。他叔叔还威胁说,如不听,走不出50里,就把他们全部抓回来!同行的几个人赶紧商讨对策。最后决定分三路走,免得被当局一网打尽。

  一路由张子浚带队,秦运皋,张小帆等五六位参加,出广元,经宝鸡、西安北上。

  一路由王询带队,爸爸和周锡畅参加,出万源,经西乡、西安北上。

  一路唐文奎与吴子实,出广元,经汉中、西安北上。

  每一路按地图画了路线图,照图前进。为了安全,他们都持有本县东城区开的到山西太原上民族革命大学的路条。

  临行前,他们还曾请教了王颂咸老师(后来才知道他也是共产党)。他鼓励说,同学们,你们要勇敢地走向北上延安的路,路上不仅要克服困难,还要设法避开国民党沿途设的检查站。一过了陕西的三原县就到边区地界了,就安全了。

  要分手了。大家分别清点个人物品,盘缠。秦运皋有10元钱,周锡畅只有5元。唐文奎把大家一起合伙买的高粱卖了,得了20多元;由于奶奶的筹措和亲友相送,爸爸有40多元,王询也从家里拿了40多元。爸爸和王询商量了一下,把路费匀了匀,几个人平分了。此去路途遥远,艰险未知,多带点盘缠,总会好一些。

  1月24日一早,大家分头向延安奔去。

  爸爸这一路三人,顺着去渠县的大道出发。一路上总担心国民党派人来抓,混在回渠县的学生群里走。这条路基本上是沿着渠江向上游走的,第一站到了罗家场。镇子不大但还繁华。此地距南充已有90里,他们暗自庆幸,没有被抓回去。

  国民党南充当局以为他们不过是一群刚满18岁的青少年,威胁吓唬一下能逼他们放弃去延安,结果适得其反。恐吓反倒起了催化作用,促使他们义无反顾地踏上征程,一路向北,更决绝地离开这个黑暗的地方。

  虽然都未曾出过远门,最远不过广安而已,而这次的长途跋涉会消耗多少体力,路上会遇到多大困难,既少了解,也没仔细考虑。仅仅出发前,绘制一个简单的地图,单凭一股血气之勇,就不顾一切向前冲去。不过,这正是青春年少的优越之处。不然呢---自古英雄出少年!

  一路上,主要靠王询,他成熟,善于与人相处,问路、住店,宣传抗日;他样样都能。爸爸和锡畅只是闷头跟他走,一切听他指挥。

  第三天下午二三点钟,三人到达三汇镇。三汇镇属于渠县,渠江、巴河、州河三水在此汇合,是川东北水陆交通要道。因为时间尚早,又恰逢集市,那里简直人山人海,摩肩接踵了。赶了三天路,爸爸首先“中枪”,一只脚上打了泡,走路时很痛。腿像灌了铅,又像绑了一块大石头,一提腿就倍感沉重,有时稍微休息一下,反而更加艰难。他根据别人的经验,向店主要了热水,把腿和脚全洗了一遍,好像轻松了许多。那二位同学比爸爸好多了,没什么事。他们总问爸爸,你还行吗?爸爸强作无事,回答:没事,我能走!

  过了三汇,全是在山里且多沿着河边走。到了宣汉,就更加荒凉贫瘠。他们常常是黎明出发,走二十里后吃早饭,但到了宣汉后,往往要走三五十里路才能找到吃早饭的地方。

  他们每天至少走90里,多至120里。行程不算短。在去达县的路上,遇到一位四十岁上下的大伯,步履如飞。爸爸惊叹他的步伐矫健,一面向他问路,一面又问他为何走得这样快,还想取点走路的“真经”。他只说这山沟里常有土匪出没,一天至少赶150里,尽快到家才可放心。一听说有土匪,他们就更紧张了。几个没经历的学生娃,也没有啥拳脚功夫,还真不知该如何对付土匪。

  出发前,奶奶把爸爸的盘缠缝进短外套里,另有一些缝在草鞋里。但还是担心,只有一床被子,几件衣服,土匪抢去就没了。因为土匪通常是下午、晚上活动,上午睡觉。他们就改成早出发,早休息。走的速度要尽量快,且不敢住县城,怕国民党抓。

  过了达县,爸爸的腿疼日益加剧,只要坐下五分钟,不扶东西就站不起来,而且疼得钻心,但走开之后又好了。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西安。直到这时,他才是真的到了健步如飞,行走自如的境界。走路轻快,两腿轻松。哪里有什麽绝招,唯有磨练。再瞧瞧那两位同胞,从西安向北,老喊脚疼。闹了半天,是先疼后不疼啊!真以为他俩是神啊?---老天公平啊!凭谁也难逃脱这一难。“天将降大任与斯人也,必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后来爸爸说起这段经历,深有所感。这个歷炼,对他们这些初出茅庐的年轻娃娃太重要了!他们心心念念的学校就是烽火连天的抗日战场。他们很快就要当兵打仗,他们必须要有这点精神和体力做准备的。

  旧历年除夕,公历已是1938年2月。他们到了万源东北的蒿松镇,这时约下午3时。本想再赶一程,被驻军挡住。他们说前面正在打土匪,不能走。只好住下。到太阳落山时,土匪被抓到,匪首被击毙示众。据说,此伙土匪,什麽都抢,连脚上穿的好一点的草鞋都抢。要是碰上他们,岂不就成了一文不名的叫花子了。但是,爸爸他们一意向北,下决心即使讨饭,也要走到延安!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一早就出发。路上不时看到一串串血迹,令人胆颤心惊,毛骨悚然,不由脚下加快速度,想快点赶到个安全地方去。这一带人烟稀少,将近中午,才到达第一个村镇——庙坡。镇虽不大,也有几家小饭馆。因为是大年初一,全镇都是关门闭户的。好不容易找到一家,他们正要带着备好的酒、饭、菜去庙里上香。讲了许多好话,才答应卖饭给他们,但条件是先同他们去敬过神再吃饭,饭钱可以随便给。这天赶到太阳下山,才到大竹河镇,行程120里。

  大竹河镇好热闹,可能是周围百里之内最繁华的场镇。紧靠镇南边有一条小溪,镇里有一条较长的大街,商店、旅馆、饭店有好几家,初二晚上还有耍龙灯的。已经赶了十几天路,大家都有点累,这里既安全又热闹,就休整一天吧,顺便还可以打听下几站的情况。听一位老伯的介绍,此地距西安只有200多里,只要走毛坝官、紫阳,不必再向西走了。那老伯还说,你们到了毛坝官就住下,去拜会当地一位团总,他有钱有势,又是哥老会头目,拜了他,土匪就不会抢你们了。听说快到西安了,大家都很兴奋,以为这是一条近路。于是改变了原来的路线。但是,这一改可就真出了错。

  初五拜了团总,送了礼。离开毛坝官,加快了行进的脚步。快到紫阳时,天下着小雨,道路泥泞,很难走。紫阳是座小山城,位于汉水上游,比达县繁华。他们好不容易到了紫阳,住进一家小店。店里住着一位达县老乡。老乡很热情,说他在西安有一位盟兄,正在组织抗日义勇军,若去太原有困难(为防国民党抓,一路上谎说去太原上太原民族大学),可以参加他的义勇军。他还给爸爸他们写下地址和推荐信。后来在查店时,又遇到一位西北军排长叫门耀武的,因为这里是偏僻山城,遇到去前方参加抗日的学生,确属少见,因而引起他的兴趣,便和王询聊起抗日的事来。他说他们在太原打日本鬼子,战斗打得很激烈。第二天晚上又聊了一阵子,也写下了地址。正月十四日,他们同达县老乡一同来到流水店,因有龙灯看,于是就在此过了元宵节。正月十六日,又赶了120里路,中间还搭了一段小木船,到兴安时,太阳还没下山。到了这里才发现,由于口音关系,老乡把西安听成了兴安,而这里距西安还有720里,至少还得花一周才能到达。兴安县是个水陆码头,也是陕南重镇,其繁华程度不亚于南充。

  正月十七,三人向北继续前进。怕再走错路,因此总想找个带路的人。当天下午遇到一个去镇巴县贩布的商人。看起来,人还忠厚老实,就跟他一路走。王询和他边走边聊,吃饭、住店又主动替他付钱,他很高兴。两天之后来到镇巴县境,分手时,他再三叮嘱,去西安该如何走法,翻秦岭要在什麽地方住店才安全。这些提醒对他们太重要,真是遇见了个大好人。

  和布商分手的第二天中午,又遇到一位“背老二”。他是贩盐的,家住西安郊区。说是被土匪抢了,只好一路要饭回家。他发现爸爸他们总是问去西安的路,就一路跟着。王询看他还老实,就请他带路,他把爸爸他们三个人的小包袱拿去背上,说好只管吃管住店,后来才知道他吸大烟,只好又给钱让他吸。第三天过矩水县,这个县城大约一里见方,城内破旧不堪,荒凉至极,连岳池县的一个村子也比不上。

  走着走着,终于到了秦岭,离西安真的不远了。秦岭确实是座大山,号称上山50里,下山70里。南面坡道平缓,不觉得高,可是下坡很陡,好像永远走不完,真正是看一眼,走半天。大约走了六七个小时,总算出了山沟,到了西安郊区。“背老二”把爸爸他们带到西安市内一家小客店住下时,太阳尚未落山。

  千辛万苦,到了西安。找到七贤庄,看门牌上写着: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办事处,心存疑惑,是八路军办事处吗?又不敢进,生怕误入国民党军队。只好回旅店。第二天去找达县老乡的盟兄,信递进去了。三次登门都不肯。而这时已是二月下旬,从街上张贴的报上看到,国民党已封闭了一些抗日社团,他们更不敢乱闯了。

  这时,又想起在路上认识的那位西北军的排长门耀武。因门耀武听王询说要去前线参加抗日,他留下了他家的地址。他是河南人,可家住西安市内。他说,你们在西安有事,可去找我家里人帮忙。

  照地址,找到了门家。门老伯很热心。他已收到门耀武的信。他通过门耀武在国民党联络处工作的朋友打听,两天后确定八路军办事处就是七贤庄那里。去了“八办”,因为没有介绍信,那里的同志劝阻了他们。那时因为有一些国民党的人假借学生去抗日,混入延安,搞情报或破坏,所以没有介绍信,“八办”不给办理去延安的通行证。很多人被拦了下来。爸爸一行三人已在西安住了四天,查店也越来越严,身上也没多少钱了。事已至此,他们唯有去延安上抗大这一条路可走,再没有别的路可行。

  他们设法从别人那里打听到去延安的办法,决定要闯一闯。不达目的决不收兵!

  第五天一早,三人又踏上去延安的路。在耀县时,最巧住的是半月前唐文奎、吴子实住过的店,这是根据店主提供的情况判断的。得知这个信息,大家很高兴,这说明一起出发的同学里,至少有一路人已经到延安了。又经过三四天,他们到了边区的鄜县茶坊检查站,再次因没有介绍信而被阻拦。一帮初出茅庐的学生,并无人指点详细,哪里会有介绍信。此时,他们坚信,他们的诚心一定会感动上苍,他们的目的一定会达到。

  次日他们又重返鄜县边检站,找到八路军独立营营长和县抗敌后援会主任,再三表示了赴延安的决心。他们详细讲了此行一路的情况,还把结业证书交他们验看。主任答应给检查站写信,希望他们在检查无问题后可放行,并由他们解决三人的食宿。诚心所致,金石为开。

  两三天后,检查站又从一辆汽车上拦住一个山东人。他们与山东人聊了从四川赴陕西的经过,又提到有同伴可能已到延安的事,经他提醒,又一起去找站长,说明我们一起出发的同学中已有人在延安了。最后,站长同意王询先搭汽车去延安找先到的人,确定没有问题,其他人就可以放行。

  过了四五天,站长接到了延安的电话,才放爸爸和锡畅去延安。经过两天多跋涉,3月14日,爸爸终于抵达延安。

  在陕北公学,一起奔延安的三路伙伴胜利会师了。一见面真是欢声雷动,大家沉浸在胜利的激情之中。几十天长途跋涉沉积下来的恐惧、担忧、困惑不解和极度的疲劳,全都忘得一干二净。这是他们人生的转折点,从这里,一群普通的中学生将走上革命的阳关大道。

  爸爸这一行三人,全靠两条腿走到延安。屈指50天,行程两千里。这是决心,意志和体力的考验。他们硬是闯过了这一关!


  陕北公学

  延安,陕北一座小县城,背靠西山,东临延河,左有清凉山,右有宝塔山。20世纪30年代末,她是革命的圣地,抗日的灯塔,吸引了无数向往革命的青年,从祖国各地甚至海外投入她的怀抱。延安城虽不大,当时却住着近十万人。这里拥有几所著名的学校:抗日军政大学、陕北公学、鲁迅艺术学院、中央党校、女子大学……

  初到延安,爸爸和他的同学们都被分到了陕北公学。学校坐落在清凉山下,占据着两三条小山沟。每条沟里都有十几孔窑洞,共住着一千多人。学生都是怀着抗日救国的心愿,从全国各地乃至于海外投奔于此。

  爸爸他们到来时,“陕公”的第一期学员即将毕业。有人介绍他们见到了岳池县早年参加共产党的老同志陈伯村。老陈说:“岳池来延安参加革命的人太少了,欢迎你们!今晚露天会场有文艺晚会,庆祝‘陕公’一期毕业,你们可以去看看。”到了会场,因为还没有办入学,没有组织,只有站在会场最后边。第一期学员大约有两千人,粗听口音,多是东北和沦陷区来的大、中学生,还有海外回来的华侨和大后方来的青年。他们都排着队席地而坐,各队之间互相拉歌。这边唱的是:“黄河之滨,集合着一群,中华民族优秀的子孙。人类的解放,救国的责任,全靠我们自己来担承”,歌声未落,那边又唱响:“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歌声此起彼伏,高昂激越,奔放热情。这里才是中国的希望之处!爸爸他们都很骄傲,终于成为这里的学员了!2月底3月初,二期开学。校长成仿吾,是五四运动著名的先驱者之一。副校长罗迈,是一位大个子军人,也就是解放后任统战部长的李维汉同志。

  开学后,多数课是全校听大报告。游击战则由学校上完大课,再统一组织演习。而大报告多是中央领导同志来作。爸爸在学期间,亲耳聆听了毛泽东、周恩来、洛甫(张闻天)、博古(秦邦宪)等中央领导人的报告。

  周恩来同志常在国统区做统战工作,回延安时会来校作报告。他总是保持着端庄严肃的风度。他的几次报告,多是上午8点讲起,除了吃饭休息外,直讲到晚上点灯才结束。主要讲的是国际、国内政治、经济、军事形势;口齿清楚,语言生动简练,逻辑严谨,令人深感内容丰富而有分量。他看上去更像军人,有一种威武不能屈的气概。一次,他正在讲话,敌人的飞机来了,他从容不迫地指挥大家疏散,自己却镇定自若,像一座大山屹立在那儿。

  同学们最喜欢听毛泽东同志来作报告。他操着湖南口音,说话有条有理,幽默风趣,引人入胜,在自然谈笑中,把问题深刻入微的阐述清楚,让人百听不厌。爸爸一直记得他的一段话:“有了抗大,陕公,中国不会亡,若然不信,有书为证。文的有成仿吾,武的的有周纯全(抗大训育主任,在战争中失去一只眼睛的独眼军人)”。很幽默,使人深受鼓舞。

  这一期学员于1938年5月毕业。此时,王询根据大家的建议,宣布“青年互助会”于此时结束。此后,大家分赴“军政大学”或“红军通校”再进一步学习。爸爸和张志浚、周锡畅、秦运皋等同志进入红军通讯学校学习,为该校12期学员,就此入伍。王询、唐文奎去了组织部,大家都走上了新的战斗岗位。直到解放后,他们才有机会见面,这一晃就是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周锡畅同志在抗日时期就牺牲了。听人说,他牺牲得很壮烈,那时他已是湖南省特派员,在对敌斗争中,与电台共存亡。大家都为他的牺牲,深深哀悼。爸爸一生一世也不会忘记这个和他一起走过两千里路的同窗好友,一起上“陕公”,一起上通校的好战友。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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