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细雨敲窗。一滴,两滴…五滴,六滴…趴在玻璃上与你对峙。芭蕉是缺乏秘密的植物。晴日里,一张张巨大叶片朝上张开,被阳光照得通体分明,纤毫毕现。此刻,又以整个身躯呼应,化为雨水的琴键,“砰,砰——”,拙重而结实的呼吸,拉缓音乐的节律。

  雨水吞没一切,言语声,车流声,各种此起彼伏、平日辨不出坐标的声音群落。只留下雨声,单纯,坚定,无边无际。

  向晚。回到书桌,拄笔为杖,在书籍中翻山越岭。且欢喜,且喟叹,物我两忘,不辨年月。双眼倦罢,复回窗前。唯闻雨声由近及远、轻轻重重、点点滴滴入耳。听雨人纹丝不动,有思想者之姿,却无半点所思所念。只莫名地,于这潺潺雨帘中生出一种身世之感。身体伸出无限触须,拥抱这苍茫的江湖远意。


  2.

  雨水在屋顶的缝隙里形成小溪,顺着瓦檐滴落。是奶奶老家的屋子,门前台阶左右各一块长方体麻石,在经年的雨水冲刷中,麻石一侧形成大大小小碗状的坑洞。

  孩子们并不理会这些,雨停之后,兴奋地唤来小伙伴玩过家家。把麻石当作灶台,大一些的碗状坑是锅,沙子是米饭,各类杂花野草是菜肴,树枝是柴火,小一点的坑洞盛水煲汤或捣草药。三三两两,分工协作,专注得像来真的。玩的时候,孩子们并没有疑问过,村里的小河如何蒸发出水汽,水汽凝聚成云,云降落为雨;又是怎样年年月月被这一排小碗端端地接住。

  大抵在孩子的心里,这淅淅沥沥滂滂沱沱的,不过是海龙王没禁住的一个喷嚏吧。只有走过很远的年月回首,才发现,这云,这石,加上这童年,不经意间构成了一幅“天地人”的融和。

  屋里的天井,是更大的碗。雨水浇灌出苔藓和野蕨,为青砖增添一抹湿润清幽。人们制造门窗抵挡风雨,却又在屋顶开一扇天窗,任雨线斜斜飘洒,聚焦眼眸。总有这样的“造作”,接住天空来客,将个体的生命与天地连接起来。


  3.

  《白蛇传》中,白蛇带着千年的修行去寻找恩人。故事始于三月西湖,青蛇动用法术来了一场“下雨天留客”。施雨讲究张力,大了会先声夺人,小了又取不到实效;需要一场恰到好处的小雨,自带绵柔和依恋的情致,好让船夫摇橹时浑然扬起那句“春雨如酒柳如烟”。

  风雨本是无情物。它可以随河水一路冲刷出富饶的三角洲,也可沿途泛滥,摧毁成千上万人的家园。在爱情的滥觞里,却总少不了这样一个水雾氤氲的雨天,一起淋过的雨,一同避雨的屋檐,洇湿双双低垂的眉眼。

  同样在江南,黑发长裙的女子,或仗剑而行的侠客,各撑一柄油纸伞在曲曲折折、悠长不尽的青石巷中穿行时,画面便具足了幽香和韵脚。当我们还没有遇见爱情,脑海里总横亘着这样一条雨巷浮想联翩。


  4.

  轰隆隆的雷声把人从酣梦中揪起。不知是谁在穹顶上埋下的巨弹,天空的战役全面爆发,弹体不断裂变,炸出一条条金色而颤栗的裂缝。暴雨的机关枪持续发射,风带着急速转音在每一个空隙里穿梭。

  不再能从容地沉睡。双手抓住枕头,睁开眼睛侧躺,房间是风雨飘摇中的小船。不知摇摇晃晃中颠簸了多久,亦不知雷与风复几次提高了声量怒吼。一记劈天响雷震出,令人猝然惊坐起,困与乏全部退却。天空有它的战略目标,不让人在连续的平和中奄奄睡去。想起《星际穿越》中反复吟唱的诗句,“不要温顺地走进良夜。”

  次日清晨,拖着疲惫的身体出门。昏昏沉沉中,头顶树叶簌簌,袭来一阵阴凉。花枝凝露,鸟鸣初洗,一切像是新的。蓦然抬头,阳光在空中恣意撒着金粉,风将之翻卷裹挟,一缕缕拍打在人脸上。那金色直透胸膛,令人不禁合手感恩,如历转世。


  5.

  向来喜欢雪胜于雨。年幼时问奶奶,“您最喜欢什么季节呀?”老人的回答却是春天,“因为春天有开不完的花呀!”奶奶的皱纹和平静叙述有魔力,让我怪罪起自己把一个比雪还梦幻的童话世界给遗漏了。

  二月,气温渐升。出门时,泥土里有了些许蠢动,风吹来新鲜而和暖的气息,即使蹑手蹑脚,也觉察到是春天的步伐临近了。从衣橱里找出轻便的妮子裙,锃亮的小皮鞋,急不可耐地要和山里的花儿们一一问好。奶奶却阻拦,“要先度过一个倒春寒哩!”风雨急作,仿佛之前的和暖只是一场小小的捉弄,而捉迷藏的游戏才刚刚开始。三月,雨水复惊蛰,派出一场场雷电对着泥土喊眠;望穿双眼盼来四月,以为抵达春天的核心,忽又递来一轴绵绵恹恹的梅雨……

  雨水把明媚切成碎片。花朵已在浇注中悉数绽开,春天却在滴答声里溜掉了一大半。


  6.

  暴雨初歇,铅灰色的天空渐渐化开。欲雨未雨,天空与云朵达成暂时的平衡。到处湿漉漉的,随手可抓下一把水分子。路面凹陷处,呈现形态不一的潋滟水坑,各自映照一片天空。

  神兽们迫不及待地出笼。屈蹲照影,双手击打水花,或穿上镶了卡通人物的花花绿绿雨鞋,一路奔踩。城里乡下,清水洼、黄泥塘,不约而同成了小战士们的据点。溅上一身泥点或水印,更有肆无忌惮地,光着身子在溜滑的大理石面上旋转,划行,恨不能用所有的眼耳鼻舌身意去探险。而你,从一个在水里跳房子的小女孩,长成了人群中大声呵斥孩子的母亲。

  探险,念起这个词的时候,晃然不知岁月都交付了哪里。你收起训词,找出蒙尘的雨鞋,来到旷野。稻田间满目泥泞,留下牛、车、人的密密繁繁的足印。空气中同样密集的水分子拂过皮肤,你顿时起豪情满腔,觉得自己正走向千山万水,而脚下踩着泥丸。


  7.

  筠子的《青春》,“我脸上蒙着雨水,就像蒙着幸福”的旋律飘出,还是轻易就打湿人的眼眶。

  一路磕磕碰碰的懵懂岁月,一路埋首往前走。车马喧嚣,尘埃飞扬,歌者匆忙推门而出,跃入人海去赴一个约的时候,天空降落的小雨轻飘飘洒在脸庞,多像那被理想和英雄主义经久照耀的年少岁月。

  有了这一层寓意,“细雨”即成了“幸福”的代名词。一曲终了,听歌者的生活还在继续。雨会越下越大,淋湿发丝、皮肤、衣衫,一直渗到心底。会走到这样的时刻,你没有伞,或干脆丢掉伞,拒绝任何形式的遮蔽,任暴雨将自己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打个透彻。某些成长的节点,许多言语没办法倾诉,而许多感悟还来不及制造,你选择在自己心里下一场雨。像一场场过滤和洗礼,不断以心脏为对象,将暑气连根拔起。

  有一天,你攒的风雨足够多了,多到习惯与之共生,终于有了古人的从容。就像重返那轻飘飘的年少岁月,一蓑一笠,烟雨任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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