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南和里的特殊足音

昨夜我梦回娘家,在旧村的巷子里游逛。巷口的水井、旁边的祠堂、巷里的阶梯、路边杂草是那样清晰,一座座老屋,一个个人物,像放电影一样出现在我面前,最后镜头定格在特写“南和里”——蓝底白字的巷名上。

娘家所在的村子处于小山脚下,房子依山而建,所在的小巷叫“南和里”。最早知道“南和里”这名称,是从姑姑寄信回来的信封上。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国农村还处于大集体阶段,物质匮乏。姑姑一家在香港。每隔一段时间,姑姑便寄回来一些衣服、物品接济奶奶和我们。

那时我读小学,已会认信封上的字了。只是觉得这名字怪怪的,学校要我们填家庭住址,都是写某某大队某某生产队的,为什么姑姑写的地址跟我写的地址不一样?这“里”是什么意思?后来问老师,才知“里”是巷子的意思。“南和里”是古人取的名字。我们巷在村的最南面,取这名是希望巷里的人能和睦相处。

巷里没有标出“南和里”这名称,不过,送信上门的邮递员从来没有搞错过。邮递员人到中年,中等身材,白净圆脸,笑咪咪的,和蔼可亲。每次他都把信亲自送上门,哪怕是刮风下雨。他脚步轻快,足音节奏分明,不拖泥带水。每次见到那绿色身影,我和弟妹们都会会心一笑——因为奶奶收到信后,高兴之余会买些零食分给我们。在我们心中,邮递员咚咚咚的足音像音乐一样动听。

当邮递员送信来不久,一个叫“盲疍家”的盲人也会如期而至,仿佛会算奶奶收信的日子似的。他身材高大,戴着墨镜。虽是盲人,但走起路来,步幅不小,足音有点拖沓、沉重。他把扶手棍戳在地面发出的“笃、笃、笃”的声响,倒是清脆。他的身后,跟着一帮凑热闹的儿童。

自我懂事起,极少见奶奶的娘家人来探望。奶奶有个妹妹,嫁到老远,交通不便,平时少有来往。“盲疍家”的一声 “三姐”,叫得奶奶心像被融化一样,甜丝丝的。虽然我们不喜欢这个来讨债的盲人,但奶奶说,这是她娘家人,不得无礼。当家里有糖果、番薯之类的零食时,奶奶会分给凑热闹的儿童。

不知盲疍家用什么话把奶奶哄得开心,也许聊的是她娘家的人和事吧。临别时,奶奶笑眯眯地塞钱给他,叫他有空再来。于是,他就顺驴下坡,不时来“走亲戚”,顺便给别人算命。

自从奶奶走了之后,“笃笃笃”的扶手棍声便不再在南和里响起。

 

二、南和里的泥屋

南和里是一条短巷子,村里人习惯把它叫做“巷仔”。从巷口到巷尾,大概有200米,只有10来户人家。我家在巷尾,居高临下,可以俯瞰整条巷子。

我家对面,是一间泥房。不知泥房何时所建,反正自我懂事起,就见到它了。20世纪50年代,家乡曾遭遇过一场龙卷风,很多房屋被摧毁,这座泥房却安然无恙,足见它的坚固。

泥屋的主人是两个老婆婆,一个叫明婆,一个叫娇婆。巧的是两个婆婆的儿子都在省城工作,她们的孙辈年纪和我相仿。他们的孙子、孙女从省城回来,都喜欢找我玩。明婆本来是跟儿子一家在省城生活的,后来见自己年纪大了,担心百年之后被丢进大烟囱(即是火化,那时农村对逝者未实行火化),所以怎么也要回乡下住。后来她终于得偿所愿,长眠在青山绿水之间。

娇婆身材壮健,声音洪亮,经常开怀大笑。印象中,她一有空就到处走,有时去省城,有时去附近的亲戚家。她何时何地离开人世,我无从得知。

这座泥房的一堵墙正对着我家门口。墙是黄泥墙,平坦;色是黄白色,无杂质。灯光照在墙壁上,就像投影投在屏幕上。聪明的大弟发现这个现象,用它当镜子来排练样板戏。

晚上,广播里播放着样板戏。他扎上皮带,对着墙壁,左手叉腰,右手弯成弧形,抬头,挺胸,亮相,抖手,然后唱起来:“月照征途风送爽,穿过了山和水、沉睡的村庄……”,他特别喜欢《沙家浜》里的郭建光,觉得他既帅又有型,总是模仿他的舞台动作。套用现在的话来说,他是郭建光的超级粉丝。

他的裤腿卷得一边长一边短,裤头松垮,仿佛要往下掉,他原来叉着腰的手突然改成提裤子,那滑稽的样子把我们笑得直揉肚子。

二婆说:“你这么认真练习,是不是准备上台表演啊?”

他头一昂,骄傲地说:“管它表演不表演。我喜欢啊,怎么样?”说完又一本正经地去唱了,投在墙壁的身影似一幅黑白剪影。

后来,两位婆婆去世,泥屋被拆除,建成新的楼房。大弟的样板戏练唱戛然而止。

 

三、南和里人的醋量

夏夜,繁星闪烁,流萤飞舞。大家忙完活后,都坐在门前纳凉。那时没有风扇,更没有空调。不到深夜,屋里的暑气都不曾散去,屋里热得像个蒸笼。

吃晚饭前,母亲已把门前的水泥地板冲洗干净。饭后,我们在水泥地铺上席子,或聊天或玩游戏。

新婚燕尔的二嫂住在我家斜对面,但她的屋门在另一边,她性格文静,话声温柔。初来乍到的她话语不多,静听大家聊天。住巷中间的六公喜欢吃水烟筒,他吸烟时,烟霞明灭,间或可见,朦胧神秘;那“咕噜咕噜”的声音,在静夜中显得十分清晰,即使在十米八米外也能听得见。

男人们聊天气收成,聊国家大事;女人们聊家长里短,聊八卦新闻。

四婶喜欢讲故事,我们几姐弟(包括堂弟)围坐她身边,听她讲孙悟空、白骨精,讲牛郎织女等故事。

大家聊着聊着,住在靠近巷口的三母(伯母)说,明天煮醋,大家来吃醋。

三母家住在横巷里,独门独户。她家门前的砖堆上,种着一盆菊花——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菊花,当时农村少有人种花,感叹他们有如此雅兴。三母育有两男四女,大儿大女已出来挣工分,家里人强马壮,每年生产队年终结算,她家是收入最多的,这令家里年年超支的我羡慕不已。她的二女儿二丫与我是同学。二丫学习成绩一般,但干农活是个好手。每次和她去打柴、挖猪菜什么的,我总是比她要少。我无奈地摇头叹息:以后要是和她一起干活,她挣的工分肯定比我多。

三母说的醋俗称“臭屁醋”,是村人喜欢吃的特色小吃。它闻起来臭,吃起来香,配料有猪脚或猪骨(这配料经常是缺少的)、梅菜、黄豆、生姜等等,具有祛风滋补的功效。村里坐月子的妇女都吃它,所以几乎家家户户都酿有臭屁醋。

村里有人煮醋,方圆一里都可闻到其气味。而且这醋,人越吃越想吃,因此,巷里人煮醋,要么不煮,要煮就煮很多,让所有喜欢吃醋的人都一解馋瘾。

醋香不怕巷子深。到了第二天下午,醋的气味飘向小巷的每个角落。巷里喜欢吃醋的人均闻味而来。不一会,三母家里里外外坐满了人。

“这醋,味道顶呱呱!”三婆竖起拇指说。

“喝得酸爽,正!”喝得满头大汗的大嫂说。

“我要么不喝,一喝就要喝五大碗。煮的醋够不够啊?”“驶牛佬”洪哥的声音特别响亮。

“我们也要喝几大碗的呀。”几个“驶牛佬”也附和着说。

“够吃的。煮了一大锅加一大煲,你们尽管吃吧。”三母笑着说。

其实每个人喝的都不少,少少年纪的我也喝了两大碗,过足醋瘾。

人们喝醋喝得畅快淋漓,聊天聊得开心尽兴。蓉姐说,下次轮到我煮;四婶说,再下一次轮到我煮;母亲说,下下下次轮到我;二嫂说,那什么时候轮到我?哈哈!

醋的气味在巷里飘荡,人们的欢声笑语也在巷里飘荡。

不久,“巷仔男人特能呷醋”的笑闻便在村里传开了。

 

四、南和里的歌声

住在三母家对面的是从省城回乡的一家人。据说是成分不好,被遣回原籍的。这家人做父亲的身材不高,壮壮实实,母亲清则清瘦瘦,白净斯文,说话温柔。他们有几个儿女,最小的女儿小玉比我大一岁。

小玉身材苗条,眉清目秀,肤色白净,一双纤纤玉手,羡煞旁人。她穿的衣服得体合身,让我们这些乡下妹子自惭形秽。她比较清高,有点瞧不起农村人。但她不会干农活,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割草、打柴比人慢,学校劳动分配任务,她是最迟完成的,村里的小伙伴也瞧不起她。

她比我高一年级,学习上,她的成绩属于中上,我的成绩在班中名列前茅。后来,我跟她达成默契:我教她干农活;她为我讲述城里的新鲜事。有一段时间,不是为什么,我们闹了别扭,互不理睬,直到后来他们一家回省城前,我们还没和好,这事我一直愧疚于心。

她姐姐阿雯,身材壮实,剪一头短发,清爽利落。为人活泼热情,特别喜欢唱歌。

不论在家里还是去开工,几乎都能听到她的歌声。从样板戏到红歌,她都会唱。如《阿瓦人民唱新歌》《社员都是向阳花》《不忘阶级苦》《洗衣歌》等等,她的歌声清脆嘹亮、穿透力强。若放在今天,她极可能成为一个歌星。

她和村里的其他知青、青年一起,参加了村的文艺宣传队。那时村的宣传队非常活跃,经常到外地演出,在公社小有名气。

巷里的仪哥、梅姐夫妻也是村文艺宣传队的队员。仪哥相貌堂堂,声音洪亮、高亢。记得他唱过《白毛女》中的《扎红头绳》,唱过《智取威虎山》中杨子荣的《打虎上山》等歌。宣传队员多数利用晚上在学校排练节目,我和小伙伴常做跟屁虫,跟在后面观赏,大家都巴不得自己快快长大,成为一名宣传队员。

梅姐相貌俊俏、开朗大方,他们俩是否在宣传队时就暗生情愫,我不得而知,只知道当时宣传队排演的一个节目,仪哥的搭档是梅姐的姐姐,我们都以为他俩会成为现实中的恋人,谁知最后仪哥娶的是梅姐。几个八卦的小伙伴有点失望。

父亲在外地教书,周末回家。同村一个声音条件不错的青年想报考音乐学院。他向我父亲请教乐理。他有时带二胡来,有时带扬琴来,与父亲切磋技艺。父亲读过师范,懂得一点乐理,也会弹奏简单的歌曲,在乡村算是懂音乐之人,他也乐意与人分享音乐带来的乐趣。于是,有段时间,每到周末,我家总是琴声缭绕,歌声悠扬。从那时开始,我也喜欢上了音乐。

不知什么原因,那青年最终没去考音乐学院。

……

如今,南和里的村民,奶奶那一辈早已离世;父母那一辈的,一部分已离世,一部分已搬走;和我同辈的,多数在外面买了楼,或在新村建了房;年轻一代,更不愿在旧村里住。巷子基本没人居住,成了空巷。

自两年前父亲去世(母亲三年前去世)之后,我已很少回娘家。我知道,父母走后,人生已没有来路,只有归途。父母不在,我和家乡联系的那根绳子断了,成了断线的风筝,无根的浮萍,漂泊依托。最终,家乡会变成故乡,纵使有许多不愿意。

最近一次回家乡,是在大半年前。

再一次走过南和里——它不叫南和里,叫某村几区几巷,那里杂草丛生、破败不堪,那荒凉、冷落的样子令我不忍卒看。

我不喜欢它叫几区几巷,而喜欢它叫“南和里”——这个有文化、有温度、有人情味的名字。因为它早已融入我人生的长河,成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就像漂泊在外的游子只记得熟悉的乡音乡情、只记得故乡最美的模样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