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灯!

六十多岁的大姐迈上斑马线,望着斜对面幸福花园小区的大门口,瞥见大小轿车甩成一条长蛇,又扫见电动二轮的驾驶员们都在猫腰探头张望,焦急的她心里打了个大疙瘩。她走过斑马线,听见身后车辆缓行的水流声,心田里那久旱盼雨的禾苗被缓行的车轮碾压得嘎巴嘎巴响。

大姐走进幸福花园小区,不由得放慢了步子。这一夜,她根本未合眼,家里又摊上大事了,是十几年前的难事又在重演着,而且是严重到无路可走的地步了。那年大儿子就要结婚,女方却要求涨两万彩礼钱。理由是:彩礼大包十二万,还是前二年定的,如今啥啥都涨价,彩礼不涨不够用的。其实这要求也在理,却难住了大姐两口子。一夜间,大姐的嘴唇就肿满了火燎泡,嘴都张不开了。跟弟弟志权弟媳珍子一提,珍子二话没说就又拿给了两万元。几年后,连同原先借给大姐的那两万全不要了。

这一回,大姐的二儿子二子的媳妇又闹离婚。理由也跟形势,和别人家比也不算特殊,就是想要在县城买个楼,要求公婆出二十万首付钱,说拿不出来就离婚。

大姐老两口没攒几个钱,想跟弟弟和弟媳提,又张不开口,二十万啊,就是借给也还不起。弟弟志权是人社局的干部,钱肯定是少攒不了;弟媳珍子是县二中的老师,工资高,补课费满书包。两口子趁两所楼,一处在朝阳花园,一处是这幸福花园。今天是周日,弟弟肯定在家,弟媳也许又去补课了。大姐在小区院内晃悠着,正巧遇见弟弟的小舅子。大姐见他一件半旧的灰一条蓝一块的劳保防寒服紧裹着身子,猫着腰翻愣着一双小眼皮,正四下张望,其实他根本不是在看啥,走到大姐跟前,竟还没看见人。大姐忙喊:“表弟!表弟!”又问,“他们两口子都在上头吧?”表弟说都在,还说:“我闺女小巧也在这儿。小巧离婚了,她姑怕她精神上受不了,就让她在这儿长期呆着呢。”

大姐一愣,忙问:“你家小巧为啥离婚?”表弟说小巧的男人养猪,去年挣了二三百万,在县城买了楼,被一个小闺女儿盯上了,男人就不要小巧了。大姐忙问:“那楼房不能光属于他一个人吧!”表弟哭丧着脸,胡子噘起老高,愤愤地说:小巧没心眼儿,男人手有多少钱她根本不过问,结果他把楼房写给了小三儿。

大姐气愤地说:“那就把孩子归他一个人的,让他不好再找媳妇。”表弟说:“小巧还犯贱,舍不得孩子!”他一脸的埋怨 。


大姐想着弟媳珍子也在,就更不好意思立马上楼。她心里胡思乱想着:志权和珍子他俩都是五十好几的人了,连个孩子都没有,两所楼有啥用啊……大姐不好意思再往下想这事,但脑子里还是甩不的开火燎眉毛:二十万啊,也不能张口借呀!可咋办啊!自己的老头子都六十七八了,挣不来啦!当年的生产队,粮食产量低,打的粮食要先把最好的交公粮,剩下的才给社员分,一口人年分毛粮三百多斤,家家不够吃,吃不饱也得干累活,把身子都弄垮啦!上级还要社员加倍劳动,多打粮支援国家建设。那年头全国一盘棋,工农兵一家人……

大姐一边暗自埋怨着自己的胡思乱想,一边在幸福花园小区长时间的晃悠着,她打量着院里进进出出的男男女女们。女的都是高档的羽绒服,红的、白的、紫的,都是打顶小腿肚子往下,那哪是服装啊,那不都是一床床羽绒被吗?再看看宽大的毛皮领,深深地埋着一张张鲜艳的美人脸。再看男人们,穿的多是棕的黑的蓝的,掐着屁股的羽绒夹克,当然就要打顶脚脖子的羽绒大长袍也成其不少,不用去捏里面的鹅绒和鸭绒,就拿眼一扫那面料,就知道那都不是贱玩艺儿啊!大姐看个眼花缭乱,她心里说:这儿可真不愧是幸福花园啊!他们的羽绒服大概就是二子媳妇说的什么波司登里的雪中飞,还有什么红豆豆吧!她再看自己身上八成新的灰棉袄,脸上不由堆起尴尬的笑容。


珍子在楼上看见了大姐,她急忙下楼来,一把抓住大姑子姐的手。大姐粗糙的硬手皮被珍子手指上的宽大的镏子硌得生疼,同时她也看见珍子脖颈上的金项链又变粗了许多。

到了居所,弟弟志权先是给姐姐递上一杯茶。

大姐说:“不知道我不喝茶叶吗?”

志权脸一红,又把茶几上的一盒大中华烟递给了姐姐。

大姐说:“不知道我只抽旱烟吗?”

志权脸又一红,似乎是不知所措了。

珍子赶忙端上一盘桔子,请大姐吃。

大姐手背朝外一挥说:“水果我吃不了啊!都是那年头,我没上学,挖水利带干粮,凉一口热一口落下的胃寒病根儿啊!”

珍子急忙换上一盘阿里山瓜子。

大姐又手背往外一挥说:“我大肠干燥,吃不了炒货。这都是那年他老舅上三中回家带饽饽,家里没有了粮食,我吃石榴解饱,落下个大肠干燥的病根啊!”

珍子张大嘴,无奈的轻轻地摇了一下头。

志权从厨房里拿来一盒康师傅方便面,给大姐拿开水泡上。

大姐忙拿起筷子,大口地吃起方便面。

珍子关切地问大姐家里人好。

大姐说:不就那样吗?你大姐夫天天到外面绿化,一天挣一百块钱儿。他的老关节炎都是那年头根治海河睡窝铺落下的病根,现在就是那样拿小药儿顶着呢!不干不行啊,都怪我们命苦,当初没入得起养老保险……

珍子心里说:看看,又来了,又来了……满肚子的怨气啊!

大姐突然一缩脖子,原来是方便面碗边碰痛了她嘴唇上的火燎泡。

珍子心疼地问:“大姐,你这是又上啥火啦?”

大姐不说话,见志权和珍子就在自己身后傻愣着,她就三口两口划拉完方便面,低声说:“没事!没事!”

志权摘下眼镜,低声说:“大姐,有啥难事你就说吧!”

珍子把大姐拉到床边,二人并肩坐下。

珍子轻轻地说着:“姐啊,你们家当年的事儿,志权可不是只跟我提过一次了!”

“当年的事儿,现在提还有用吗!”大姐轻轻地摇着头。

珍子攥紧大姐的手:“姐啊,凡事有点人心的人能忘得了当年吗?当年你们家和我们家是一样的。我家是让我哥在队里干活,供我上学,我父母说等我上出息了,将来再帮我哥。你们家是让你在队里干活,供志权上学,等他上出息了,再让他帮你!我们俩有如今的幸福生活,都是姐姐和哥哥给的呀!感谢当年父母的安排……”

大姐心里暖暖的,她说:“读书人都像你们这样有人心就好了!当年是全国工农不分你我,干部吃亏在前头……更何况咱们是一家?”

珍子脸一红,她知道大姐这话的意思,就劝解说:“我知道你们老农民收入低,我们不会忘记你们当年的恩情的!”

大姐低下头,没有说话,却在心里说:不会忘记?我们连治病的钱都没有,还能活几天啊?这样想着,她终于叨咕出声来:“当年家家都是吃不饱也高高兴兴交爱国粮……”

志权终于听明白了姐姐的意思,他赶忙解释说:“老农民太多,不好办呢!”

大姐没说话,却仍然在心里说:那他们你们不会一个月少领一两千块吗?就是因为有人领钱忒多,才把月领一百块的人拽穷的呀!你们都是享的我们的福啊!大姐扫一眼窗外,只能看见一块朗朗天空,却见不到一只飞鸟。她暗想:这话可不能说出来啊!说出来得惹多少人啊!人心眼子偏啊!

大姐迈到窗前,看见一片广阔的天空下,满眼都是灰色的楼!

志权见大姐茫然的望着窗外,就进一步解释:“实行养老保险制度时,农民没参保!”

大姐转回身,还是不说话,还是仍然在心里说:那他们你们都是自个儿家掏钱入的养老吗?

珍子见大姐一直不说话,一双眼睛喷射着怒火,就抱着她的肩,轻声说:“姐,家里又有啥难事你就说,毕竟咱们是一家!”

正在气头上的大姐脱口而出:“这事太大,不该求你们帮。你们知道就行了!”她一口气把二子媳妇提要求闹离婚的事儿说了出来。

珍子和志权对视了一会儿,同时笑了。

珍子笑着说:“就这点事啊,姐放心吧,咱们有办法!”


桃花现蕾时节,幸福花园迎来一户新居民,原来是大姐家的二子和珍子的侄女巧儿组合的新家庭。大姐家老两口子拿不出二十万,媳妇终于离了,巧儿却正要找主儿……

为了帮助大姐一家人,更是为了老了有踏实可靠的人照顾,志权和珍子决定把自己家幸福花园这所楼赠予了二子和巧儿,他们两口子搬到朝阳花园那所,两所楼都是现成的陈设,说搬家不就是一抬腿的事儿吗!

大姐一家人千恩万谢。

珍子重复说:“不用这样,大姐!要不是当初你入社供志权上学,要不是当初我哥入社供我上学,我们也有不了今天!反正这房子也没到外人手……”她还笑着,半真半假地说,“把幸福花园给了二子和巧儿也好,省了我哥和大姐你们心里总是翻小茬……是啊,咱们的生活差距是太大啦!”接着就咯咯地笑起来,笑的眼睛里流出泪水来,她还长长出了一口气,脸上一幅如释负重的样子!

大姐也眼里含满了泪水,她为二子高兴,心想:二子不但又有了媳妇,还有了楼,真是有福不用忙呀!只可惜二子的女儿和巧儿的儿子,这两个才六七岁的孩子都不能带进这个新家。因为珍子有要求:幸福花园这所楼给了二子和巧儿小两口,他们俩前头的孩子必须留在前。这是巨额财产,不可能让那两个“有掺和”的孩子享用!这是巨额财产,只能让二子和巧儿他们两个人合作亲生的孩子来继承!再说家里有个不是一针下线的孩子,两口子容易揣个人心眼的……

大姐打心里舍不得自己的孙女,一看见街上跑着六七岁的小女孩她就追,追不上就哭红了眼圈;二子也打心里舍不得自己的女儿,他一看见街上跑着六七岁的小女孩就扭过脸去,快步走开;巧儿也打心里舍不得自己的儿子,只要谁提起哪家孩子的事,她就立马离开,躲到没人的地方哭个死去活来……但是他们都能够完全理解珍子的良苦用心!

二子一辈子感恩老舅老妗子,巧儿一辈子感恩姑夫姑姑,小两口新婚蜜月如胶似漆,心里充分感受着幸福花园赐予的无限的幸福!

2021.3.20.草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