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东部大荔到华阴之间,有一条端直端直的南北大路,北望黄土塬,南望险峻华山,两县人管这条路叫大华路,民国末期所修。大华路北起大荔县城南门,南抵华山脚下罗敷镇,全长六十里。最初的大华路是硬土路,坑坑洼洼,经过的渭河、洛河没有桥,涨水时行船摆渡,枯水时架着浮桥。那时的船工们,时常见一个力大无比的大汉,一根长扁担挑着各种货物过河,这个大汉,就是我父亲。

       我父亲祖籍华阴渭河边上的安家村,后迁居华山坡底东吴村,父母早已离世,他第一次走大华路时赤脚布鞋,穿一身旧衣裤,包袱里裹着的还是旧衣裤。经走村卖铧犁的乡党做媒,他沿着这条路走到大荔县城,再往西北十八里,找到了贺家洼村,成了上门女婿。从此父亲有了新家,也背上了一大家人的生活担子。

      这时的贺家已经中落,有上好的门房、厦房和上房,却没有像样的物件,父亲和母亲的新房,也是空空的。父亲头一回回华阴,买下一根七尺三的长扁担,坚硬,弹性好,把父亲留给他的五斗柜和两个两斗长桌,一肩挑回到大荔。百多斤重,百里长路,初试了自己的铁肩和铁脚板。

       再次去华阴,他一次挑回来两对桐木红漆大箱子,还有一个小炕桌。一对红漆箱子摆在和我母亲的炕头,另一对买给了斜对门正要结婚的文生哥,还把小炕桌搭给他。后村民生看了也要买一对,父亲就再跑了一趟华阴。很快全村人都知道了父亲能干能苦,父亲却从中看到了生意。华阴靠山,钱短,但有的是木器竹器家具,大荔缺这些,只要有力气,就能挣到钱。

       从此父亲常来常往在大华路上,南去时扛着扁担,扁担上挂着长绳,北归时挑着货物,忽闪着负重前行。父亲个子高大,身体结实,走长路不疾不徐,迈开长腿只管往前走,一蹦子出去几十里才歇一歇。春天时,渭河以北沙苑一带,路两边槐花杏花盛开,甜香扑鼻,父亲也只是边走边扫上几眼,照直赶自己的路。再重的担子,父亲不用停下换肩,扁担一闪一拧,就换到另一个肩上了。

       那些年大华路上有着我家的日子,一家人的花销,小到油盐酱醋,大到姥姥、奶奶和大爷的二寸五厚的松木棺材,都是父亲在大华路上跑出来的。父亲常常几天不在家,回来时卖剩的东西堆在房下,第二天接着去卖。晚上常见父亲把一摞一摞的块块钱毛毛钱,拿出来和母亲清点。很有些年,我家的日子过得很好,左邻右舍应急时,都从我母亲这里借钱。

       以前渭河两岸闹过多年土匪,父亲说他不怕土匪,土匪要钱,给他们就行,自己再挣。父亲说他怕狼,狼不通人性,要命不要钱。一天晚上他挑着重担顶风赶路,忽然看见一团黑影朝自己扑来,心想坏了,遇见狼了,赶紧撂下担子,抽出扁担准备打过去。到跟前才看清是一大团刺蓬草,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有些年“割尾巴”不允许跑生意,一年家里实在没钱了,大约我们兄妹的学费都成问题,父亲给母亲说,我还是得去一趟华阴。父亲去了三四天,队长天天上门找人,母亲说走亲戚了,队长说,走亲戚这么长时间,是不是又做生意了?

       父亲差不多是全村第一个买架子车的人,架子车是父亲的“现代化”。弟弟们是在有了架子车后,才跟着父亲跑的大华路。

       二弟那次和父亲走到大荔县城时天已亮,南门外油糕铺子刚开张,父亲买了二十个油糕,三分钱要了一壶茶。再上路父亲问他茶炉找的钱呢?二弟说找了一分钱,还差一分,他没要就走了。父亲说,以后可不敢这样,差一分钱你不要,等你再买茶差一分钱,人家不给你。

       一路上你拉车我坐,我拉车你坐,二弟十四五岁,父亲让他坐得多,走得少。天快黑时赶到东吴村父亲的朋友家。二弟头一次走这么远的路,又饥又累,进村时两腿胡抡,像是别人的腿。

       朋友把饭菜端上来,玉米面饼子,玉米碴子稀饭,萝卜缨子拌菜。也许是饿了,二弟觉得人家的玉米饼子特别好吃,他伸手拿第二个时,父亲叫他一声,说,多喝碗饭吧。他看父亲眼色,知道是不让他吃了。主人说,让娃吃饱么,二弟说,我吃饱了。饭后睡下,父亲说,这里粮食都紧得很。睡在炕上,二弟能听见自己和父亲肚子里的咕噜声。

       第二天寻货、装货,第三天一早,拉着满满一架子车铁斗和竹笼、筷筒、馍碟、簸箕、凉席往回返。一过渭河进入大荔地界,沿途逢村就卖,回到家天就黑透了。二弟小弟说,我们村和周围邻村,许多人家的铁斗,都是父亲从华阴挑来的和拉来的。

       大弟二十岁出头时,父亲想加盖两间新房,和他一人一辆架子车,从华阴桃下拉了两车山杨木。父亲说山杨木缺水,长得慢,比普通杨木坚硬。过渭河时,肩背死抵着车辕下到坡底,再把车子拉到船上。渭河水大,船工们抻着铁索拉船过河。过了河,一块钱雇两头牲口,再把车子拉上北坡。大弟这才知道,跑华阴不光吃大苦,过河还很危险。

       小弟五六年级寒暑假时,跟着父亲去过三趟华阴。头一次路过县城,父亲给小弟买了一个烧饼夹肉,自己吃干馍泡开水。拉回来一车大小竹器和铁斗,直接到县城文殊塔下,和父亲站在路边叫卖。刚开始他喊不出口,也没人问他买,父亲训他说,你不张口,谁知道你在卖东西!他硬着头皮喊出声,很快就有人围上来买。再一次拉了七八根粗檩条,靠在大荔中学西墙上卖,父亲忽然心慌难受,在地上坐了半天才缓过来。最后一次是快过年了,父亲决定去拉一车蒜苗回来卖。可是才走出六七里路,父亲又心慌难受,蹲在路边。小弟心里害怕,让父亲坐上架子车,自己拉着走。到了县城,父亲想折回家,后来觉得好一点了,还是去了。这次拉的一车蒜苗,还是一过渭河就开始卖,到家第二天再一转村,剩一点在呼家巷口很快就卖完了。

       我父亲的生命戛然停止在一九八三年一月,五十五岁。全家人悲伤的想,父亲高大结实的身体可能早就垮了,可是我们不知道啊。

       父亲用过的七尺三长扁担,可能是柞木的,也可能是桑木的,我们兄弟用布包好,架在大弟家的房梁上。

       我十八岁离家从军,几十年后在西安有了公司,第一次开车回大荔时,绕道华阴,专程走了一趟大华路。我早就想看一看踏满父亲无数脚印和承载过一段我家富裕日子的这条路。这时的大华路,已经是宽阔的柏油公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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