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我刚出来参加工作不久,在县城某重点中学教书。那年,我担任初一(2)班班主任。班上五十多个学生,约一半是住在城里的,一半是从各乡镇的小学考上来的内宿生。无论是学习还是纪律方面,他们都是同类中的佼佼者。

  到初一下学期,我发现有个姓林的男生经常请假,而且一请假就是多天。他是个内宿生,家住偏远的六和镇澉咀渔村。他个头不高,清清爽爽的,一双明亮的眼睛透出淳朴与可爱。他不善言语,但工作踏实,待人有礼,成绩在班里算中上。请假回来后,他显得很疲倦,上课不时会走神。自此,他的成绩开始下滑。

  我找他聊天,得知他是疍家人,一家几口靠打渔为生,家境贫寒。父亲患病,家里劳动人手不足,有时他要跟家人出海打渔,一去就是十天八天。知道这情况后,我劝他要珍惜读书机会,加倍努力,争取以后考上好的大学,从而主宰自己的命运。他连连点头。之后,他上课走神的现象少了,成绩慢慢追了上去。

  但他还是不时请假,到初二上学期,他请假回去一段时间后,回来跟我说家里有困难,他不想读书了,然后收拾行李匆匆回家去。

  他是个爱学习的学生,怎么他突然想辍学呢?按照他的智力和学习状况,他是有能力考上重点高中的,这么小就辍学回家,实在太可惜。家长是怎么想的?即使家庭有困难,也要供他读完中学啊。我越想越觉得他的父母不近人情(开家长会时都是他哥哥来的),我要跟他的父母聊一聊,于是我决定去家访。

  一个寒冷的周末,北风呼啸,伴有小雨。我带上水和干粮,出发到他所在的渔村。那时我没有电话,他家也没有电话,出发前我没通知不了他。从县城到六和镇澉咀有四五十公里,班车很少,好像每天只有两班,到邻近的大塘镇的车稍多一些,但从大塘镇到六和镇澉咀还有一段不短的路程。我一大早起来,先坐车到大塘镇,然后步行到澉咀。

  当时澉咀附近有许多石场,那里经常烟尘弥漫,道路坑坑洼洼。当我深一脚浅一脚、风尘仆仆到达澉咀时,已经是上午十点多钟了。

  北江漫水河澉咀码头停泊着密密集集的一排小船,不知哪艘是林同学家的。因为林同学家没有具体的地址(其实疍家人都住在船上),我只好逐一到船上问。问了好几个人,一位船家指着不远处的那艘小船说:“这家主人去世了,正准备办丧事。”

  我大吃一惊:啊?这么巧?居然碰上这样的事?那时年轻,我特别害怕碰到别人办丧事,每每见到披麻戴孝的队伍我都躲得远远的。现在林同学家里出现特殊情况,我去还是不去他家?我心里十分矛盾:去吧,这样的情形我害怕,见了他的家人不知说什么好;不去吧,难得来一趟,既然来到他家门口了,不去又有点可惜。转念一想,还是去看看吧,哪怕是看看他、安慰一下他也好。

  当我找到了林同学家的那艘小船时,只见船上放着许多办丧事用的物品,白布、黑纱、纸钱、蜡烛等等,一片愁云惨淡。船中,有几个人在忙碌着,那个头戴白巾的妇女应该是他母亲。她背对岸边,看不到的脸,但可以想象出她的痛楚与悲苦。小船被风吹得有点摇晃。一切笼罩在凄风苦雨中,更显得暗淡悲凉。

  这时,我倒没有害怕,只是觉得心里很难受。想到这个多灾多难的家庭失去了顶梁柱,是否变得像小船一样风雨飘摇?想到林同学这么小就失去父爱,是多么可怜……悲悯之情油然而生,眼泪忍不住潸然而下。

  林同学不在船上,他哥哥见我到来,有点惊诧。他眼睛通红,用沙哑的声音对我说,父亲昨天去世了,弟弟去了外面买东西,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回来。

  见此情景,我不便打扰,安慰了他几句,便匆匆离开林家,到另一个学生处家访了。

  回家的路上,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林同学父亲去世了,家庭境况更是雪上加霜,料想他十有八九会辍学,我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

  果然不出我所料,几天后,林同学回校办理退学手续,无论我怎样劝说,都无济于事。他说他家庭实在太困难了,他不想增加家庭的负担。现在父亲去世了,他要和哥哥撑起这个家。

  他的话说得在情在理,我也十分理解。对他的懂事、孝顺,我十分欣慰;对他的辍学,我深感惋惜。作为他的班主任,我想帮他,却无能为力,惟有在送别时安慰他,只要想读书,以后还有机会的。

  之后,他专门写信感谢我,说感谢我为他辍学之事不辞劳苦到乡下家访;感谢我在他父亲去世时能去他家吊唁,给他关爱,给他温暖,这份真情他将铭记于心。

  他的感谢令我惭愧,因为我只是做了一个老师应该做的事,而且当时见他家在办丧事还犹豫过是否去他家。但就这么一件小事,学生却念念不忘,他的真情又何尝不令我感动呢。

  这次家访,虽然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但我却意外收获了一份纯洁真挚的师生情。

  不久,我离开学校到省城进修。他要了我地址后,经常写信来,几乎每周一信,跟我聊他的家庭,聊他以后的打算。他说以后家庭经济好转了,再考虑读书,考个中专什么的,掌握一门技术,为以后的工作打好基础。我鼓励他说,有这样的想法就好。只要有梦想,朝着奋斗目标前进,人生就会过得充实。

  此后一年,我们一直有书信来往。他把我看作他的大姐姐,有什么心事都跟我说,我也跟他谈我的学习、生活和理想,我们成了忘年交。

  后来他外出打工,我进修学习完毕,离开省城,回到原地工作。也许他以为我调到别的单位去了,没有了新地址,便中断了联系。此后再也没有他的消息。

  那次家访是我从教三十年印象最深的一次。转眼三十年过去了,不知他现在过得怎样。

  林同学名叫林金泉。想他现在人到中年,应该有了温暖的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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