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是一个享受的过程。

味道,则是这个过程和经历之后,留给心底里久久的找寻。

那年春天,我们一行人去同行灵寿县化肥厂交流取经。晚上,盛情的东道主设宴款待我们。接近尾声时,醉眼朦胧间,只见一碗碗主食上桌,互相谦让之后依旧是每人面前一碗儿。一缕缕鲜嫩的绿色掩映在切成条儿的淡黄色面食之间,细碎的香油珠儿在清汤上滚动着,香味儿随着冒出的热气荡漾而来,直钻进每个人的鼻孔里。

主人介绍,这叫香椿烩煎饼,是灵寿本地的特色名吃,今天特意做了招待客人。椿芽儿是下午刚从黄壁庄水库边儿上的香椿树上采摘下来的,开水一烫,崭绿崭绿的。煎饼用小米面糊现摊,一勺儿一个,摊好切成丝儿。灶火烧旺,一把葱花儿蒜末儿撒进刚刚冒烟儿的热油里炝个香锅儿,一瓢水倒进去随即滚开。先后倒入煎饼丝儿和香椿叶儿,大火烧上一个开儿,淋上香油就出锅儿。

听主人说着,我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宾主再次寒暄举杯饮了个满堂红,便迫不及待地端起碗大吃起来。主人脸上带着骄傲着的歉意,一口热情的石家庄话,直说,上得早了,上得早了,酒没喝完就上来了,要是一出锅儿就吃那才更有味道哩!

那年我二十七岁。

回老家时,把这些当做笑话儿说与母亲听。娘笑了,也许是高兴儿子能走出村子去了她未去过的远方,吃过她从未吃过的香椿烩煎饼。

娘说,咱就有香椿,这会儿树上还嫩着哩,你去够(摘)去吧,我给你在灶儿上摊煎饼……

香椿,是我家院子里种的最早的树了。在正屋盖好的第二年仍在拉土填大坑垫院子的时候,父亲就在房子的最西头刚刚打垫好的一片白土上栽下了一棵移来的香椿树苗儿,现在早已长成大树了。

聊起吃的,母亲有了兴致,说他们小时候吃过棉花籽疙瘩。说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春上没有吃的,人们把棉花籽连皮在碾子上碾碎了,然后薄薄地滚上一层黄玉米面儿,做成小团子上锅蒸了吃,吃着也香着哩!

月夜下的小院里,父亲抽着纸烟,不屑地说了一句:还香哩,剌嗓子,哪里咽得下去……

母亲呛驳父亲,那前两天人家谁他娘那老太太还说想吃棉花籽疙瘩哩!

父亲好象是说了一句,又烧包儿哩呗!

母亲后来添了口干的毛病,每天晚上口干舌燥得厉害,甚至多次口干至醒来。所以每晚头睡觉前床头总是放好家常水果,以备渴醒后嚼两口润润嗓子。我有时为母亲买些话梅山楂糕等的回去,但又总觉得力有不逮。

今年阴历二月里回家,因回得匆忙,也没顾上给母亲买些水果。忙完一些事,脑子里忽然想起了罐头,对,给母亲买箱罐头吧,生津止渴。在去往衡水志臻中学(安平校区)的路上正好有个规模不小的超市,叫“耿屯奥佳超市”。在超市里买罐头的时候一起买了一些芒果,这是我第一次给父母买芒果。

父亲在家,说花这钱干嘛,挺贵的。我挑了一个熟得透的递给他,父亲说,吃这个可得剥皮儿昂!我心里咯噔一下子,从父亲的话里我听出了三层意思:告诉我可别吃皮儿、他吃过芒果、他可能亲自证实了皮儿不能吃!

我心底里有些许的酸涩……

其实二十多年前我就曾经买过芒果,专门去衡水的水果市场买的,价钱和现在一样,也是五、六块钱一斤。当时儿子还小,两周多,给他留下了一个。小孩子吃不了多少,一个芒果核够他啃半天了。芒果是给我爷爷买的,我当时出差去县城路过爷爷那里正好去看看他老人家。

我很高兴爷爷第一次吃的芒果是我给他买的,就象小时候我第一次吃的桔子是爷爷给买去的一样。至今记得,疯跑回家里看到院子里停着爷爷的自行车,兴奋地冲进屋里。爷爷高兴地说抽屉里有桔子,我猛地拉开齐额头高的桌橱的大抽屉,桔子们骨碌过来。我抓起一个一口就咬了下去,却没有咬开。爷爷笑着把桔子接过来,一边示范着剥开皮一边说,得这么着,吃里面的桔子瓣儿……

收回飘远了的思绪,前面就是岳母家了。

妻子这次没有回来,给老人放下与母亲一样的水果和罐头,我陪岳母说了会儿话。临走的时候,老人给我准备了一个大袋子,说里面有吃的。

拎着回到家时,母亲正在院子里。看着我手中的大袋子,问,那是什么呀?

他姥姥给的,干巴白菜和山药片儿,还有两袋子柳酥儿,我一边说一边递给母亲看。

给你一嘟噜儿柳酥儿吧,我又说。

俺不要!亲家家里倒是什么也有,从哪弄的柳酥儿哇?母亲很惊讶的样子。

柳酥儿是岳父从柳树的枝条儿上捋的。

柳酥儿,就是柳叶的苞,也就是柳絮,叫柳须,还叫柳芽,反正我们这里叫柳酥儿。

早春二月,村南地里柳树上柔软的柳枝已经绿莹莹的了。稀疏的枝条一串串的柳酥儿是春天里特有的那种浅绿。枝条在晃动着,风还有些凉,但丝丝的微风阻挡不了岳父的兴致。清晨,在布谷鸟“咕咕、咕咕”有韵律的叫声中,相约三两从小的玩伴也是现在的老伙计们,早早地把电动三轮车开到路边的树下,蹬在车斗子上仰着头开始捋起鲜嫩的柳酥儿来。

以前料峭春寒时用以裹腹的柳酥儿,现在却成了人们餐桌上的珍馐。

柳酥儿择洗干净,过开水焯了,攥干水份,滚开的辣椒油泼了或佐以醋蒜儿,这道馋人的柳酥儿菜一上桌就开抢了。

与柳树新枝上的柳酥儿需仰着脖子拽着树枝捋取不同,採嫩苜蓿芽儿得蹲下身子了。

第一次吃苜蓿芽儿,是少年时候。那年春日里,连续几天了,天刚一擦黑儿便看不清东西,走路竟也颠颠撞撞起来。父亲说,这是雀(qiao)盲眼儿,採些苜蓿吃了便好。

我们村集体的果园在村南的白沙土地里,与姥姥家村里果木园的叫法不一样,叫桃园。虽然有不少的梨树苹果树,人们仍称它做桃园,桃园里的树空儿间种的就是紫花苜蓿。

进入农历二月的下旬,整整休息了一个冬天的苜蓿在一夜春雨之后,在你还没有准备好的早晨,竟兀自地绿了起来。一簇簇浅浅的绿色已经可以入得眼来,只要蹲下身子,能採摘的苜蓿还是有不少的。新鲜嫩绿的椭圆形小叶芽儿贴伏着地上,耐心一些採,一会儿小兜兜里就鼓起来了。

苜蓿炒鸡蛋、蒸拿糕、苜蓿馅儿的饺子,做出来样样都是勾人馋虫的美食。不过,我还是喜欢生着吃。脆绿的嫩叶芽儿在清水里濯洗干净,甩去水珠,捏一撮儿摁在酱碗里轻轻蘸一下,就赶紧放进嘴里大嚼起来。

其实,相比香椿、柳酥儿、苜蓿这些春日里大自然的馈赠,我家倒是也有一种更加独特的四季常有的美食———豆腐皮儿。虽然多年来我一直未觉得它的稀有与珍贵,这也许是天天见到的缘故吧。

父亲做豆腐,每天把烧开锅的豆浆淘进瓮里,就在豆浆在瓮里自然降温父亲离开豆腐房去北屋里卷烟抽烟的这段时间,在豆浆上边也就刚刚好形成了一张外形象厚纸一样的人间美味———豆腐皮儿。洗净双手,轻轻一抓,这张圆圆的盖帘儿大小的豆腐皮儿随即对折180度被取了出来,晾在院子里用来晾晒豆腐包的绳子上,待半干后赶紧收起来。

如果收得晚了,一般会有两个结果:一是酥脆的豆腐皮儿在取下来的时候被掰成了两半个,二是被早已惦记着的本家兄弟或侄子们给拿去喝酒了。他们从不计较豆腐皮儿那皱巴巴得有些丑陋的样子,有时甚至等在瓮边儿把豆浆上面那张也揭走。

不年不节的平常晌儿,父亲每天做一个豆腐,所以也就只有一张豆腐皮儿。喜欢它的人经常自顾钻到豆腐房里自己翻找,把藏的严实的豆腐皮变成一道上好的下酒菜。加工非常简单,开水一烫,铺平卷实,抹刀儿切细丝儿,再加些黄瓜丝儿粉丝也行,辅以醋蒜儿香油调拌。别看加工简单,这可是酒仙儿们梦寐以求的下酒好菜儿哩!

走时还说,哥、叔,一会儿上我那儿喝酒去昂,父亲总是在围裙上擦擦手说,你们喝去吧,我一会儿还得点卤哩。

我曾经问过父亲,多揭几张不行吗?父亲说,甭想,豆腐皮儿是豆浆的精华,每个豆腐只出一张!

母亲问我什么时候走,我看着母亲还张着的嘴,赶忙说,那明天吧,明天一早儿再走。

那行,你说今晚上咱吃什么?母亲问我。

山药片儿白粥吧!

行,咱家也有山药片儿,给你留着哩!

煮熟的红薯切成长条晾干了叫山药干儿,用我们村特有的白沙土炒熟后象酥糖一样香甜。生红薯用飞快的擦刀擦成片儿,用筐系到房顶上或用小推车推到场院里,一片儿一片儿地摆好晾晒。几天后再一片儿一片儿翻过来晒另一面,干了就是山药片了。

母亲和岳母晾的山药片儿早已不是当年用擦刀擦成并大规模晾晒的那种了,而是把现在农村人也稀罕的山药用菜刀切成片儿又小心翼翼地翻晒好的。

晚上,我和爹都是吃了一碗后又回了一碗。我抹了抹嘴儿,对娘说,饱了。

山药片儿虽然不是春天里的时令美味,但在一冬天里地窖里的山药吃完以后,山药片白粥毕竟曾经当过农村里家家户户大碗里的主角儿。

所以,山药片儿,也就走进了我早春味道的记忆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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