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根的时候是个冬天,那个冬天似乎很冷,像门口那些没了叶子的柳枝嗦嗦舞动于呼啸的北风里,教室里的我们也在那里不停地哆嗦。屋子有些暗,北面窗户是封死的,即便如此,还是抵挡不住无遮无拦的风。教室在校舍的最北边,后墙外一片麦地,被厚厚的雪遮盖着,一眼望去茫茫一片。没有炉子,几十个学生就这么在阴冷的教室里,听老师讲课。

初中毕业后,我不再去龙口上学,农村普及教育,学校开门办学,每个公社要办一所高中。村子是公社所在地,于是我们成了东风公社高中的第一批学生。

再也不用跑远路住校,心里总是高兴的。一天3顿饭回家吃,晚上可以回家睡觉,得空还能挣点工分,帮帮家里,离家近的好处多了!

只是,校舍有些简陋,因仓促上马,校舍是借农中的老房子,稍稍整理一下,便将就着开了学。

开学那天,我拿着通知书走进了教室。顺座位上的名字从前往后查找,终于,在教室东北角找到了我的座位,是最后一排边上的一个。那时我个子还不高,看黑板上的字须欠身伸直脖子,视线要越过同学的头顶。

瞄了一眼同桌,王可根,从名字看,我猜想这或许是个清瘦白净的同桌,可人之根,人参、萝卜、山药这些都是呀。

上课铃快响的时候,一个高出我半个头的黑脸小伙坐到了身旁。小伙笑着和我打招呼,兀自介绍,说他是龙化村的,离这远,所以到得晚。

龙化我当然知道,那也是个大村,有集市,靠海近,过龙化向北不远就是海。生产队里最远的那块地沙岭子再往西,就是龙化村的地了,去龙化要7里路。

       高中毕业照_看图王.jpg一年级学生只有两个班,老师是从各个学校抽调来的,同学是周围村子前后4届的初中毕业生,年龄和文化基础参差不齐。我们几位是从六中来的,六中同学有一种优越感,觉得是老学校,底子厚、老师好,自以为可以比联中及其它学校能多学一些,学得好一些。其实那个时候,任什么学校也都不会学到太多东西的。

因为教室小,课桌摆得拥挤,同学进进出出难免会挤挤碰碰。年轻人火气盛,加之互相不熟,难免会有些争强好胜。有一日,我和一个同学发生了口角,那位同学比我高,且比我壮了许多,争执时就有些以大欺小的意思,不由得心中就有些心怯。这个时候根站了起来,站起来的他,竟又比那同学显得高且壮。根说,能来上学,都不容易,能让就让着点。可那同学仍然不依不饶。根不高兴了,说你要干啥?你要想比划比划咱到外面,这地方太小。许是那股气势吓住了同学,同学不再吭气了。

打那以后,我对这位根同学不由暗自生出几分敬意,心里也多了一种默契的亲近,那种初中学校的优越感也不翼而飞。

十多岁的少年涉世不深,看人看事最为直接,认为重要的是对脾气,与人交往,最讲一个“义”字。那时便觉得,根身上,就自然地现着一种义气,有一种可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感觉,这种感觉使得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近。

我还发现他平常里嘻嘻哈哈,遇到正经事情却十分认真,包括上课听讲、做作业,对人、对事。

 

天暖和的时候,学校开始自己盖新校舍,村里在公路边划了一块地方。于是,我们一边上学,一边参与劳动。除杂草,平操场,整道路。很多事情需要同学和老师一起动手干,都是农村的孩子,在家里都干过农活,所以大家并不觉得累,反而一起劳动觉得很有意思。许多年后,我们师生团聚坐在一起,班主任李老师说,当年建校时,你们一级学生干得活是最多的。

是啊!怎么能不多呢?那时可是一张白纸,什么也没有啊!

好在新的校舍是简单的平房,很快的,一排教室盖了起来,我们搬到了新教室,屋里亮堂了许多,冬天也可以生上炉子了。

房子不够还要盖,盖房子需要砖。我们就到很远的望马史家窑厂,用手推车往回推砖。砖很沉,大部分同学一次推不了多少。但根能推,他每次都推满满一车回来,每次回来浑身上下一身透汗。那时年轻,人累了休息休息还会缓过劲来,但车子不行,车子受不了就会撩挑子。终于根的手推车的外跨给压断了,能把承重的硬木外跨压断也是一件奇事。

我发现根平日里嘻嘻哈哈,不拘小节,常常地与同学开一些玩笑,但遇到正经事情却十分认真,包括上课听讲,对人、对事。

根脑子好用,特别喜欢化学。高中有个化学老师叫王淑元,课讲的很好,很利索的一个老师,她就喜欢根,说根有化学天分,让根做化学课代表,还让他额外做一些实验。根的数学也挺好,公式记得牢,题做得也快,美中不足的是作业不整齐。有一次,数学老师讲评作业,讲台上将一个作业本提起来抖动,说,大家看看看看,这还是作业么?等号不是等号,分式不是分式,一流斜风。那时候老师要求很严,作业除了做对以外,书写也要正规,用老师的话说,做事要有板有眼。随着老师手上作业本的抖动,我见根渐渐埋下了头,将脸放到了胳膊里。你的?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嗯,这回露相了。根从胳膊里侧过脸,瞧我做了个鬼脸。

我知道根做作业从不讲究形式,只求对错。对了就可以了,搞那么整齐干什么?这是他的一贯观点。于是,根的作业就成了讲评对象。不过,打那以后,根就破天荒的用起了尺子,画等号画横线,竟然也可以有模有样,竟然讲评时又获得了老师表扬。真不容易。他说。

高一过后,根当了团支部委员,小组长,根入团是同学中较早的一个。他入了团后就介绍我入团,说积极上进另说,关键是不能拉在人后头,况且你各方面都不错。他和另一个女同学成了我的入团介绍人,他们俩都认为我符合团员条件,该入团。然而我那时对此事并不热心,一门心思想多挣些工分,得空就跑到生产队干活。

于是,他们俩就找我谈心。那时毛主席说:“谈心活动是个好方法”,任什么事坐下来谈谈,都会得到较好的解决。

终于我入了团,在这之后,我所有的履历表里,都有他们俩的名字。这也成了根之后每每拉起高中生活,足可炫耀的资本。

 

那一年春节,我去根家里玩。他家位于村南,门前一棵大榆树。是个好天,阳光艳艳洒满了鸡鸣猪叫的农家院落。根的父母很高兴,说早就听根说起你,俺知道你们俩一个桌子上学,好的和一个人似的!

那天,大婶死活不让我们走,忙活了一上午,做了香喷喷的一桌饭,大大的盘子,盘子里的菜满满的。一起吃饭的还有根联中一个同学,高高的个子,挺精神的小伙子。我说婶,咱人少别做这么多菜。大婶说,甭跟婶子客气,到这儿就是家,使劲吃,你们都是能吃的年龄,尝尝我做的菜好吃不?好吃就常来吃婶做的菜。

婶子个子不高,瘦瘦弱弱,但看得出是很能干很要强的一个母亲。根家里姐弟4人,他和弟妹都上学,生活条件与我们家差不多,甚至还不如我们。但要强的婶子,揭不开锅,东借西借也要招待好客人,我那时半大小伙子一个,不懂规矩,头一回坐在同学家的炕头上,受宠若惊正儿八经当了一回客人。

于是我明白了根为人的源头,他身上流有母亲的血脉。

那天中午,我们坐在烧得热乎乎的炕上,伴着炕桌上香喷喷的饭菜,说了许多平常里很少说的话。根那天显得很兴奋,他举着酒杯,对我们俩说,中学我最要好的同学也就两个人,初中是他,他指向了联中那个同学,高中是他,他指向了我。

可根与小孙家初中同学合影.jpg一生中能遇到你们俩也就可以了。咱干,根把碰了杯的酒一饮而尽。

那天中午我们喝了多少酒已经不知道了,只知道往回走时,顺着田间的路,骑着借来的自行车,我歪歪扭扭地蹬着,在那条留有未化积雪的土路上,不知摔倒了多少次。

学校离龙化远,路远的同学可以住校。新宿舍刚盖好,但阴冷潮湿,冬天里无法住人。我对可根说你住俺家吧,俺家人少,房子空。于是我们俩就住到了南房子的小炕上。南房子也冷,但比学校要好一些。

屋外寒风呼啸,母亲用麦糠将炕烧暖一些,我们就坐在被窝里做作业,做完作业就闹着玩,有时闹着闹着就恼了,把被子扔到炕下,谁也不去捡,就这么冻着。有时也下象棋、看书、聊天吹牛,天南海北。

根抽烟,父亲有个旱烟蒲筐,我悄悄取来,我俩就卷着抽,抽得小屋里乌烟瘴气。父亲知道,装作没看见,任我们折腾。

物理课有组装收音机课程,根就在炕上按照图纸,一点一点试,竟然可以收到声音。而我到最后也未能完成好那个作业,对物理,我是实在没有兴趣。

高中快毕业那年,秋天里,三姐结婚。那天我和根代表娘家人,抬着陪送东西去吃喜酒。有言道,半大小子吃跑老子。正是不懂规矩的年龄,加之肚子里缺少油水。不知道深浅的我们由着性子吃喝,竟把婆家陪酒的几个人喝得醉倒炕上。吃饱了喝好了,鼓着肚子我们一路上高高兴兴返回了学校,竟然没有耽误下午上课。后来才知道,婆家人劝着喝酒那是客气,才知道作为客人不应该那么不知好歹地吃喝。此事过去很久,根和我每每见了三姐夫一家人,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高中毕业时,全班在一起合了影。我们几个要好的同学也照了几张照片,那时的根仍然黑,有些胖,透着年轻的生机勃勃的强壮。

此后,我们都成了回乡知青,多数同学当了小学民办教师,根回村当了生产队长,我也当了生产队政治队长。

一年后,在武装部的体检站,我遇见了根,他也去体检。我们笑称,看看这次能不能一起到部队。结果,我们都顺利过了体检,又一起来到部队,成了同一支部队同一个新兵连的战友。

这期间,我发誓,没有任何的约定和人为的促成,完全是巧合。

春节过后,新兵们发了领章帽徽,按照要求缀上领章,别上帽徽。互相看看,真的是不大一样,精神鲜活了许多,连脸盘也红了一些。

经过一段时间训练,有了些兵的意思了。一个星期天,我们约好,去市里的照相馆照张穿军装的照片,家里早就催着要照片。那时候没有手机,没有视频,父母想孩子,看看照片就是最大的奢侈。其实,新兵们自个也想看看,到底穿了军装是个啥样子?

星期天上街是有比例的,要轮着来。好不容易轮到自己,叫上早已约好的根,脱了棉衣棉裤,穿上单衣,外套军大衣,背着挎包向市里进发。走到八里桥那里,队伍解散,各自按自己的需要寻找目的地。我和根打听着找到了纬十二路的一家正大照相馆。在那里,照了单人照,还合了影。合影是全身的,我们穿上了军大衣,戴着棉帽,留下了46年前难得的影像。军大衣是旧的,照片上衣服有些皱吧,但我们的脸庞是年轻的,精神是饱满的,从心底里溢着兴奋。

与可根合影_看图王(1).jpg那张照片连同后来的一些照片,被父亲衬在了镜框里,挂到了东屋卧室的墙上,一挂就是数十年,直至父母去世,老房子被出租出去。

巧合的事不止如此,新兵集训后,我们分到了不同连队,相隔有一段距离,心里想这回恐怕再也凑不到一起了。没成想一年后,我们俩又到了同一个山头工作,从事的又是同一种职业—给养员,每天结伴骑着自行车山上山下爬来爬去为战友们采购食品。

记得那一年秋天,正是凌晨,天还没亮,我们两人骑车子去市里买豆腐,豆腐坊要早去,晚了就让别人买走了。从山上下来是个大坡,路上没有行人车辆,得意忘形的我们一路大撒把,大叫着直冲而下,只听见耳边风声呼呼作响,突然,我的前轮被一个东西垫了一下,接着车子腾空飞起,重重地摔向路边沟里。

醒过来时,见根在抱着我,很着急的样子,问怎么样了?我扭了扭脖子转转腰,说没事,继续走!根说,没事就好,吓死我了,咱慢点慢点!

 

日子不见混,一晃4年过去,我们一起提了干部。他当了司务长,我成了食堂管理员。做的又都是后勤工作,遇见后笑称,都说黄县人会做买卖,这不,部队都认可了,咱这批兵当司务长的可真多。

又过了两年,我们都到了该找对象的年龄。领航处的李参谋问我,你那战友有没有女朋友?我说没有,你帮忙操操心。李参谋说我老婆单位有个护士不知道行不行,要不这样,为保险起见,都不尴尬,我和老婆商量个时间,让她去我家里,你也去,装作办别的事,看一下,觉得差不多,再让他俩见面,好不好?我说好,还是搞领航的有经验。李参谋说,那是,航线错了不麻烦了吗!于是,那天晚上,在瞒着根的前提下,我去了李参谋家。我看完后觉得行,与李参谋商定各做工作。我对根说,可以,长得不错,像郭风莲,又是老乡,就这么定了吧。就定了。

根和我都没有走眼,我这个嫂子小刘与那些胶东媳妇一样,贤惠、能干,善于持家且心地善良。根有了媳妇也有了自己的窝,他们家也成了我们一家经常蹭饭的地方,有事没事往那里跑,吹吹牛,打打牙祭,常常空腹而去,欣欣然鼓腹而归。

根先有了儿子,半年后我也有了儿子。儿子小时候常常感冒发烧,妻子就用自行车载着儿子,去小刘医院输液,去她科里,直接挂了吊瓶,有时候,来不及,就拿了药到了家里,连输液带吃饭一条龙。妻子笑称,小刘你都成了我们家的保健护士了。小刘就笑,说咱们谁跟谁,见外见外!妻子也是高中同学,与根原本就熟,所以和小刘一家人一样,直到现在,还是有事了从不客气,抓起电话就打。

根的儿子起名飞,根其实对老部队是有感情的,是由于自己是空军缘故。根是从营长岗位上转业地方的,原本他还可以继续在部队干,是因为见小刘一个人照看孩子操持家太辛苦,加之部队整编,于是下决心到了地方,也去了小刘医院里。虽然离开了部队,心却一直留恋着军营。所以,他给儿子起名飞。根有个心愿,儿子长大了想让他当飞行员,飞上蓝天。

高中毕业后,我和根商量着,打听信息,找了熟人,让飞报名参加了招飞体检。很可惜,其它都可以,因眼睛不符要求没去成。我劝飞,没事,当不了飞行员,咱干别的,只要努力,什么都成。

后来飞考上大学法语专业,大三的时候去了巴黎,在那里上完了本科研究生,有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娶妻生子,有了绿卡。

有趣的是,根的儿子想学飞行,未成。我的儿子未打算飞行,但3年后阴差阳错参加招飞体检,竟神差鬼使合格了,替哥哥了结了此番心愿。这又是一件巧合的事情。

 

与可根、桂宴、常仁、东升合影_看图王(1).jpg铁打的军营流水的兵,根转了业,而后,我也到了地方。幸运的是都在一个城市里,能够经常见见面,叙叙旧,聊聊天。想回老家了,可以结伴回去。

前些年,每逢回老家,不需约定,我们必定都会到对方家里去看看老人的,还与先前一样,每次去,根的父母都会亲的如见了自己的孩子,拉着手不放,问长问短。老屋的墙上,挂着我们几个一起入伍战友的军装照,黑白照片逐渐泛黄,却溢着许多的温馨与亲切。

而今老人们都已不在,但那老房子还在,那棵大树还在,那些永驻心底的亲情友情还在,睹物思人,流淌不去的,是那浓浓的故乡情义。

几次回去,我们一起去学校,看老师、同学,一起与战友们相聚,想起那些过往的事情,心里总有些说不出的共同感慨,家乡变了,人也老了,可那份情感却是长留心间,不会因岁月流逝泯灭。

岳父岳母都是在济南老去的,二老生病住院没少给根和小刘添麻烦,两个老人生前都有交代,说身后事不要惊动大伙,你们两人辛苦辛苦,火化了送老家埋了就可以了。可我们还是告诉了根,根和二老都熟悉,不打声招呼恐不行。根来了,跑前跑后操持,就像家里人。

人到了一定年龄都会有些毛病。前些年小刘接连住院做了几次手术,那些天根紧张得要死,唯恐爱人离他而去,剩下他一个人。我们安慰他,不会,咱没做坏事,老天怎么会让咱们这个样子?幸而小刘恢复得还不错,也让根松了一口气。

去年我也得了一场大病,妻子没瞒根,跟他说了,根很着急,赶紧联系北京的侄子济南的外甥女婿,咨询情况,寻找良方,比自己得了病都着急。

那一次高烧到40度,几天不退,半夜里,妻子慌了神给根打电话,根开了车就跑过来,和我一起去了急诊,忙乎完已经下半夜,自己一个人又开了车回去。我嘱咐,你当心,年龄不饶人。他笑笑说,我没事,你自己当心就行!

一晃我们都老了,退了休,没了工作的压力,没了琐事的羁绊,却多了怀旧的伤感。这种感觉随着年龄的增长日渐增加。苏轼有言,感时怀旧独凄然。时光荏苒,过往似老式的钟表,拥有时不懂珍惜,失去时方觉重要。每个人都有割舍不尽的情感,也有难以忘怀的往事。其实细想想,时常品味往去的人生,无论艰辛还是畅顺,无论悲伤还是快乐,都是一种财富。有些人,在你过往的路上,能够遇到,就是一种缘分,一种幸福。俗话说,千金易得,知己难求。人生在世,有一知己足矣。这种友谊、感情,需要珍重,将其好好包裹起来,珍藏于心。因为,或许真有来生,未必可以再那么巧合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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