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如玉 
颜如玉是我的同学，那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
开学第一天，老师点名，点到“颜如玉”时，老师问：“这名是谁给你起的？”
小姑娘怔着。
“是你爸爸给你起的吗？”
小姑娘怯怯地点头。
老师嘟囔了一句啥，没听清。那时，我还不知道颜如玉这名有啥特别意义，只觉得这名儿，挺好听的。
三年级时，颜如玉跟随她父母去了“三线”。好多年后，当我知道“颜如玉”这词出于“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时，已经忘了那位名叫颜如玉的同学长得啥样。
无论知道“颜如玉”的出处之前还是之后，我一直都算是个喜爱读书的人。
小时候，我家住的那条巷子里有个小人书（学名叫连环画）铺子，上学前我就喜欢去那里翻书，那时我已经识得不少字了。上学后认得了更多字，我几乎每个星期天都要去那个小人书铺子，寒暑假恨不得每天都泡在里面。在那铺子里看书是按次收费的，一次一分钱。半天时间，无论你看多少本，只收一分钱，只要不把书带出门。冬天的下午，天晚得早，铺子里不开灯，五点多钟就看不清书上的字了。舍不得走，就坐在铺子的门槛上，一支腿在门里，一支腿在门外，直到室外的光线也看不清书了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看一整天书只要两分钱，这在今天看来等于免费。可那时一分钱是可以买一碗豆浆的，三分钱两根油条，五分钱两块烧饼。所以，每天花两分钱看书绝对属于奢侈行为。
这样的奢侈行为没能持续多久。在我还对小人书有兴趣时，那个铺子就被关了，说是那些小人书里有很多“封资修”的毒草。
在我小学到高中的年代里，中国人民能读到的文艺书很少。我读到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是《艳阳天》。萧长春、焦淑红、马之悦、马立本……等等艺术形象给少年的我留下了深刻印象。看书越来越多，《安娜·卡列尼娜》《水浒传》《红楼梦》《三国演义》……这些书今天看起来并没啥了不起，爱读书的人都读过，而在我当年读这些书时，找到它们就有点小小的了不起。当然，我也读过一些诸如《少女之心》这样的手抄本。
大学没能学中文专业，但读文艺书籍的爱好一直保持着。听说《金瓶梅》是中国通俗小说的集大成者（其实《金瓶梅》还有个吸引男青年的头衔——中国第一色情小说）。我去省图书馆借《金瓶梅》。管理员看看我：“你是多少级？”
我怔着，不知如何回答。
“这书是九级以上干部看的，我看你不像。”
管理员话还没说完就忙她的事去了。
工作后，不管到哪里，我都要首先办一张当地图书馆的借书证，一有空就去图书馆借书看。直到今天，我自己家里书柜里陈列的书并不多，主要是一些经典书籍和文友们送的个人著作。我看过的书绝大部分是借来读的。几十万字的长篇小说一个通宵读完，这样的书只会是借来的。自己书柜里的书往往几个月都读不完一本。
书中是有颜如玉，但那些颜如玉是属于贾宝玉或者西门庆的，和读书人有啥关系？有些读者入戏深，读着读着就将自己想象成了贾宝玉或者西门庆，进到书里和颜如玉们厮混一番。放下书本又发现，纯属隔靴搔痒，有点无聊。
后来知道，古人说的书和我喜欢读的书不是一种书。
中国是个官本位国家，人们的最高追求是做官，做大官。为何要做官？因为官在中国拥有最崇高的社会地位，受人尊敬，享有特权。即使在工人阶级当家作主的时代，也只有九级以上干部才有资格读《金瓶梅》。做官可以封妻荫子、光耀门楣、光宗耀祖。中国还有句老话--升官发财。意思是说做官可以让人财务自由。既有地位又有钱，颜如玉们便纷至沓来了。
怎样才能做官呢？参军，打仗，立功，这是一条道路。还有一条道路就是考试。科举制度是中国首创，也是中国对世界人事制度的一大贡献。这种制度让布衣平民有了希望，除了打仗立功，又多了一条通过考试出人头地咸鱼翻身的机会。
考试考啥呢？考经典。不是被现代人奉为四大名著的所谓经典，是四书五经、国学典籍、唐诗宋词之类的经典。通过考试这条道路当上官的人都是饱读经典诗书的。一千多年来，“读书做官，升官发财”的人生正途已然深入人心，所以有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劝学之章。
《红楼梦》《水浒传》……这种书不但与人生正途无关，还被列入诲淫诲盗的坏书之类。我们这些号称爱书之人读了一辈子这类“坏书”，身边也没几个颜如玉，不能怪古人，只能赖自己。
小学同学聚会，大致有一半同学我已想不起来了。其中有位操着陕西口音的富态大妈我怀疑是哪位同学带来的亲戚或者朋友。听见有女同学叫她如玉，我猛然想起她就是那位颜如玉。
席间，我说起五十多年前开学第一天的那次老师点名，大部分同学都能记得，还各有故事。我问颜如玉老师点到她名时嘟囔了一句啥话，她笑道：老师说你爹真敢起名。她还说，其实那名是她爷爷给起的。大家笑。
颜如玉说她早就不叫颜如玉了，去到陕西不久她就把名字改了。我问为什么，她说，每次来了新老师叫到她的名字都要多看她两眼，烦人！
我说，其实颜如玉这名字还是挺好听的。
她说，好听什么好听？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