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一次睡在了老屋“死热”的火炕上。每一次回故乡我都会陪爹娘在老屋住上一宿儿,否则我会觉得没有回过故乡。爹娘都已经是八十岁左右的老人了。虽然身体康健,虽然娘嘴上一直说最烦我回家,可我还是会一两个月便回去烦他们一次。我知道爹娘有一天也会离我而去,没有了爹娘的故乡还是故乡吗?即使是,也是似是而非的故乡。老屋,有一天也会因爹娘的远去而坍塌消亡,我也将不会像今晚这样再睡在老屋,因为老屋不再是老屋,即使他一定会在我生命中疯长。

每一次回家,爹爹都会把火炕烧得死热,而娘又总是为我在火炕上铺上两床褥子。爹爹害怕火炕不热冻到我,而娘害怕火炕太热热到我,这就是我的爹娘,他们总是以自己的方式表达着对儿女的疼爱,虽然大相径庭,但却殊途同归。爹娘这代人的悲哀就是从来没有过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他们总是以儿女的快乐为快乐,以子孙的幸福为幸福。

我最喜欢仰躺在老屋的火炕上炮一炮我的老腰。那种肌肤与火炕亲密接触的感觉,会让我想起夏季躺在屋顶乘凉,看璀璨的星河和皎洁的月亮时,一家人其乐融融,温馨惬意的画面。被似火的骄阳亲吻了一天的屋顶,就像老屋的火炕一样火热。那时候我还没有读过“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个飘零在外头?”即使会背了哥哥教我的《静夜思》,但也不明白“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深刻内涵。因为我还从没有离开过哥哥和爹娘。

我最喜欢躺在爹爹和哥哥中间,缠着爹爹给我讲故事。可爹爹一个故事也不会讲,但爹爹会给我讲他小时候的往事,会给我讲我的爷爷和奶奶以及赵氏家族的真人真事。给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爹爹的爷爷老家的祠堂和家谱。爹爹总是讲着讲着就睡着了,爹爹一天天除了干活就是干活,实在是太累了。我就缠着哥哥给我讲,哥哥拗不过我,就把在学校学到的语文课本上的故事讲给我听,有的故事讲了好几遍了。哥哥最讨厌我的就是我问他许多他也回答不了的问题,然后就训斥我“事儿多”。我就会喊妈妈,哥哥就会免不了一顿责骂。哥哥也经常回故乡,但他却不喜欢在老屋住上一宿儿。总是说火炕太硌得慌。哥哥那瘦骨嶙峋的一百多斤的小身板,也许是真的吧。可我总觉得是老屋给哥哥留下了太多被责骂的记忆。娘总是最后一个上屋顶来。从我记事儿一直到现在,娘始终是喂猪、喂鸡、喂鸭,洗洗、涮涮、擦擦,像旋转的螺旋一样转呀转呀转呀,永不停息。

我和娘会开辟第二战场。娘总是把我搂在怀里给我讲牛郎织女天仙配,嫦娥奔月白蛇传,孟姜女哭长城,梁山伯与祝英台……娘讲的故事不但非常生动,而且总是不重样。我四十多年来一直保持着对女性的爱戴、敬仰与尊重,与娘给我讲的这些民间故事是分不开的。我唯独讨厌嫦娥。她让我想起幼儿园的一个小女孩,因为爸妈离婚后妈妈像嫦娥一样地离开了她,从而使她像“小白菜”一样的孤苦伶仃,这让我感到了女人的可怜、可悲与可恨。不知道现在的嫦娥是“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还是“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茫茫宇宙,给了我无限的想象;灿灿星河,像夏季的萤火虫在我生命中飞来飞去,又像是爹娘的眼睛眨呀眨地注视着我的一生。

爹娘的鼾声此起彼伏,像海面上荡漾着双桨的小船,这让我想起小时候学过的一首歌,“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

既然睡不着,索性到院子里走一走。远处故乡的山峦,那里曾经是我的乐园,在今夜里显得黑黝黝的一片。我在初一就养成了晨跑的习惯,那时学校星期六休半天,星期日休一天。我星期一和星期六到树林里跑步学习,只有星期日早晨我会一口气跑上山顶。真没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感受,因为家乡的那座山实在是太矮了。但是,我却领会了什么叫田园风光,什么叫风景如画。陶渊明的《归园田居》简直就是在写我的故乡——“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对不起,“鸡鸣桑树巅”不是我故乡的景色。因为我故乡的鸡还是比较守规矩,没有像我小时候那么淘。但故乡是有桑树的,我家现在杏树林的尽头就是儿时的桑树沟,顾名思义,那沟里都长满了桑树,可桑树沟里的桑葚即使红得发紫也带着一点酸味儿,并且个头还特别小。而邻居张叔叔家的桑树就不同了,虽然只有一棵,但非常粗壮高大,一个人都抱不过来,有两三房那么高。在桑葚熟透的时候,我经常爬上树顶。看着下面小弟弟小妹妹们仰望我的眼神,我便会抖动一下树梢,施舍他们一些桑葚。我觉得我是个不可征服的英雄,就像屠洪刚唱的《霸王别姬》一样,“我站在烈烈风中。恨不能,荡尽绵绵心痛。望苍天,四方云动。剑在手,问天下谁是英雄。”而张叔叔总是会哄我下来,他当然不会担心我吃光他家的桑葚。农村人是非常淳朴的,谁家有个桃儿啊,杏儿啊,梨儿啊,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也会拿出来分享的。但是,张叔叔害怕我一不小心在树上掉下来。可我自从有了那种当英雄的感觉,便会经常爬到树顶上去。即使张叔叔家的桑树早已不在了,可那征服一切的英雄梦一直在我心中激荡,注定会伴我一生。

“怎么又睡不着了?”

“妈妈你怎么醒了?”

娘的到来打断了我的往事。

“妈妈,你说现在的星星怎么没有我们小时候那么多,那么亮啊?”

“傻儿子,今天是十五,月亮这么明亮,自然就显得星星少了。你读了那么多书,还不懂得‘月明星稀’吗?”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

“别跟我拽了,我哪知道。外面冷,快回屋里去吧!”

娘回屋里了。娘确实不知道,这是苏轼《前赤壁赋》里的句子。但娘倒是提醒了我,今天是农历二月十五日,一个月圆之夜。可为什么有人会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呢?月亮啊月亮,你能否告诉我?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说的不就是今晚的月亮吗?这也是李白见过的月亮啊!李白还写过“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我虽然没有像李白那样狂放与豪迈,但今晚的月亮却让我大发思古之幽情!月亮啊月亮,你有什么魅力让那么多文人墨客拜倒在你的脚下,为你倾倒,为你癫狂,为你吟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那是苏轼的“天问”。“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是苏轼虽然无法改变的遗憾,但却给了我们美好的祝愿。“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又给了我们多少无奈中的希望和期盼。“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成了“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的见证。“云破月来花弄影”,“云中谁寄锦书来”,“月落乌啼霜满天”,“烟笼寒水月笼沙”,都在呼唤一句“明月何时照我还”。而我今夜就在这里。我的故乡虽然没有“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景色,但依旧会“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照耀着我的这轮明月,不也是曾经照耀着古人的那轮明月吗?我也想像张若虚那样,问问月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月亮呀月亮,“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西东,南北西东,只有相随无别离”。月亮啊月亮,“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月亮啊月亮,无论斗转星移,沧海桑田,你始终是如如不动,坚如磐石;月亮啊月亮,不论是男女老幼,善恶忠奸,你依旧是公平、公正、公开,一律平等。月亮啊月亮,人们总是说你代表着故乡,可我的故乡在哪里呢?你也许会说我现在不正是在我的故乡吗?现在我的女儿还知道我的故乡,但她的孩子还会吗,那她的孩子的孩子呢?就像我还知道我爹爹的故乡,我还听过爹爹的爹爹的故乡。可我们的家谱里明明记载着我们的故乡是山东省青州府,那可是我不曾见过的故乡啊!都说我们中华民族是炎黄子孙,黄帝从故乡逐鹿中原时,他的故乡是“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的草原,还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沙漠呢?作为世界大同的地球,在浩瀚的宇宙中,哪里又是他的故乡呢?月亮啊月亮,你能否告诉我?而今夜的我面对着浩瀚宇宙,茫茫苍天,如一粒微尘,似一叶扁舟,“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今夜我无眠,原来都是“月亮惹的祸”。良宽禅师说“送你一轮明月”,并叮嘱我“千江有水千江月”。老杜或者说杜老劝告我们常回家看看,因为“月是故乡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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