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凤城一路靠未央路口那头不远路北高台上,有一家刘二永陕北羊肉面馆,无论长住西安,还是小住几天,我都会一个人或约上同事专门去吃碗羊肉面。刘二永的面有白面饸饹面、擀长面和揪面片子,其实我都喜欢,但每次掂量来掂量去,我还是忍痛割爱最后要的是揪面片子,我实在是不想少吃一顿这一口。揪面片子大小不一厚薄不匀,吃起来呼噜噜劲道的很。这还倒其次,我奔着刘二永来的当然主要还是陕北羊肉,这个面馆的羊肉鲜嫩、不膻,大个的瘦肉丁量足,盖满碗口。撒上新鲜的葱花、香菜,剥几瓣新蒜,再一小碟赠送的酸白菜,吃起来实在是美滴没(mo)法说。

       端午节后这天周六,在屋里打字故意撑到下午,我想好了要去刘二永面馆美美吃一顿。点的还是上边说的那些,这是不二法则,但另外加了一个素炒绿豆芽。不是面不够,是我就喜欢这个小嫩芽,就让自己再奢侈一点。可是面刚上来,搅着拌着,准备进口,忽然就想起了父亲。想起了我父亲过去吃的,想起了我父亲过去受的苦,我筷子一下子就慢了下来。

       父亲意外去世三十多年,刚开始那会儿我是痛不欲生,天天是白天想晚上梦,后来时间长了,接受了,慢慢就不是时时想了。再后来就是偶然想起,或触景生情忽然想起,今天就属于这种情况,就是因为这一碗丰盛的羊肉面外加一份炒豆芽。

       父亲自己都感慨他命很苦,五十多岁的全部人生跨越了解放前后,正好都是绕不掉躲不过的苦日子。他幼年丧母,少年丧父,目不识字,卖过壮丁,小时候十指指稍都冻流了。后来上门大荔贺家,有了家,有了儿女,有了欢乐,但老老少少就他一个壮劳力,干的是重体力活,过的还是苦日子。

       为了一大家人生活,父亲经常拉架子车走一百多里到北边澄县拉碳,车子打着前后笆,装得鼓鼓的,一次就能拉七八百斤成千斤。一路上像牛一样弯着腰低着头,一步一步往前拱。布袋里带着玉米面饼子,好的时候带几个黑面馍,都风干的四面开花。饿了到沿路茶炉上买一大碗开水,泡上馍,撒点盐,吃饱歇一歇再上路。碳拉回来,自家用一点,剩下的就东家百十斤,西家百十斤,卖钱家里零用。全村都知道我父亲吃得了大苦。

       我十岁上下时头一次懂得了父亲的苦。那天清晨刚蒙蒙亮,天上飘起雪花,父亲又拉着架子车去拉碳。我和母亲送父亲出了门,看着他跨着大步消失在雪雾里。回到屋里,我躲在门后哭得很伤心。

       小时候父亲就给我说过,大荔到西安二百四十里。一年冬天,家里杀了大肥猪,留下猪头猪蹄和几斤肉过年,父亲架子车拉上两扇猪肉,迈开长腿往西安紧赶,为的是卖上好价钱。后来我开车专门测过,西安至大荔县城恰好一百二十公里,国道开了近两小时。一路上眼前都是父亲拉着架子车疾行的影子。

       家里不知建于何年何代的东厦房,古老的不能再住,父亲决定拆掉盖成西厦房。那时既缺钱也没有后来的蹦蹦车,但父亲有的是心劲和一身力气。垫基子、打墙、打土坯、和泥的几百架子车新土,他起早贪黑,从村外一车一车拉回来。而白天,还一天不歇的干活挣工分。那时我住校,弟妹们还小的很,没人帮得了我父亲。一提起来,我母亲就心疼的不行不行的。

       父亲祖籍是华阴渭河滩安家村,最早他一根长扁担,把华阴的竹编筐、笼、簸箕等,近百里路挑回大荔卖。后来有了架子车,就拉回木料、桌椅木柜和葱蒜蔬菜,或卖或换粮食。那时我已当兵,小弟弟十三四岁跟着父亲跑过三趟华阴。第一次去拉木料过县城时,父亲给弟弟买了一个夹肉烧饼,自己还是吃的开水泡馍。父亲路上有两次出现心慌难受,都是坐下歇一会才能起身。后来母亲和我们兄妹回想起来,个高结实能苦能干的父亲,可能早早就患有严重的心脏病,可是那时缺医少药,哪里能知道哇。这是全家人心里永远的一个痛,剧痛。

       我父亲母亲艰辛持家,尤其我父亲靠苦力小买小卖,让我家十几口人的日子,过得在村上算稍好的。父母体体面面送终没有血缘亲情的四位老人,拆旧盖新一大院房子,大弟也到龄娶亲。我当兵八块津贴和后来提干的几十块工资,也大都补贴家用,日子是眼看着更好了。谁知父亲五十四岁那年突然就没了,天塌地陷一般的突然。我就在想,父亲匆匆人生,来到世上就是为吃苦的吗?苦快吃完了,人就该走了吗?父亲真就该是这么苦命吗?

       那时除了大弟已婚,二弟三弟都快到婚娶年龄,妹妹还在上学,后盖的西厦房也已破旧,家境本不富裕,更是一落千丈。节骨眼上,大弟又车祸差点没命。小弟说好的对象,人家再不上门。就是在这时候,为了替母分忧,为了我父亲穷尽生命支撑的家,我上校复员,四十二岁赤手空拳下海经商,目的简单明了,挣钱。我妻子就常说两句话,一是我有父亲做生意的基因,二是老父亲还在,还用得着我吃苦担风险吗。没了父亲的儿子,就没人为你在前边顶着了啊。

       一大碗刘二永店的羊肉面,我是边吃边想我父亲,想我父亲吃尽的人间大苦,想他怎么就不能和我面对面一起吃这香喷喷的羊肉面呢。

       饭毕,下了刘二永面馆的台阶,沿路往西往文景路口上走。还没从思念父亲的情绪里走出来,边走边想,忍不住就哽咽起来,干脆放任自己的泪水往下流。天下着雨,我打着伞,伞往下收着,没人会留意到我这个思念亡父悲伤难过的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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