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辽沈大地,天寒地冻,万物噤声敛气。一贯暴躁的太子河也没了脾气,服服帖帖地呆在河床里。

  一直想去寻访辽瓷的诞生地,酝酿许久,在书里、网上也做了一些研究。但,冰雪路面不宜行车,加上闹新冠疫情,只能宅在家中。可是,这个念头在心里不断地冒泡、升温,春节过后更加捂持不住了。说走就走,驱车奔向百里外的辽阳市文圣区小屯镇冮(gang)官屯村。

  车窗外,乡道上,白雪皑皑,也无风景也无车。回想起念之初,第一次在网上看到鸡冠壶的图片,感到妙不可言,惊喜异常。后来在辽宁博物馆见到实物时,更觉得蕴含丰富,值得研究,很有必要进行一次追根溯源。

  鸡冠壶原名皮囊壶、马镫壶。本是契丹人日常生活用具,用皮子缝制,渔猎时随身携带,用来盛装水、奶或酒。由于契丹人特别羡慕汉人的瓷器,便按照皮囊壶的样式烧造出了瓷质的壶。扁圆形状,腹部肥硕,满弓式提柄犹如公鸡的冠,故名鸡冠壶。最为奇特的是,壶身好似两片皮页贴在一起,上面还有皮穗、皮绳、皮扣以及针眼的痕迹。不上手摸一摸,根本不知道是瓷的。鸡冠壶器型精美,釉色多种,空前绝后,存世极少,成为辽瓷代表、瓷中珍品。mmexport1616555926744_副本.jpg

  我们天天都在使用瓷器,尤其吃饭喝水时更离不开它们。几块钱一件,即使打碎了也不心疼。但,有谁理会过是谁发明的瓷器,又是怎样烧造出来的?

  我们常把陶器与瓷器连在一起叫作陶瓷,其实两者是有很大差别的。陶器用粘土烧造,温度在1200度以下。瓷器用瓷土(高岭土)烧造,温度在1200度以上,制作精细,工艺复杂,不仅质地更坚硬,还有漂亮的釉色。地球上的人类很早就能烧造出陶器,但唯有中国人创造了瓷器。从原始瓷、青瓷到宋瓷,达到了瓷器发展的一个高峰。中国人能把瓷器烧得“薄如纸、明如镜、声如磬”,既有实用功能又有艺术特色。

  千年前,中国的瓷器通过“丝绸之路”运到外国,可把老外们眼馋死了、稀罕透了。因此,外国人把中国叫作CHINA,这个英语单词本是瓷器的意思,一语双关,用来指代中国。当瓷器已成为中国百姓家的寻常品时,在外国那可是奢饰品,只有皇宫和贵族家才能享用。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世界各国才逐步掌握瓷器的烧造技术。不然,他们还得捧着陶碗吃饭,提着陶罐打水。

  这说的还是生活瓷,如果是艺术瓷、文物瓷,那就更值钱了。元代的青花瓷器,在国际拍卖会上的成交价格,一只高脚碗上百万,一个花瓶过亿元。收藏在湖北省博物馆的镇馆之宝——青花四爱图梅瓶,评估至少值5个亿。从法门寺地宫出土的唐代秘色瓷,你就是拉来一车金子,也买不走一件。

  似乎有点扯远了,但事先不对瓷器知识充点电,就无法认识辽瓷的地位和作用。这里说的辽瓷,是指辽土烧造、辽人使用、辽墓出土的瓷器,也就是辽代烧造的瓷器。20世纪初,在北京琉璃厂的古玩市场里,出现了一种与南方风格迥然不同的瓷器,器型独特,纹饰古朴,极为罕见。人们只知道是从东北地区过来的,便称其为北路来的抢手货。后来才知道,这“北路货”原来是辽代瓷器、绝世宝贝。

  mmexport1616555943521_副本.jpg游牧民族以鞍马为家,没有固定的居住场所,自然不需要烧造砖瓦和陶瓷,日常生活用具多以木、铁、皮制的为主。公元916年正月,契丹族的大首领耶律阿保机称帝,建立了草原上的第一个帝国——辽国。即位后,他与侍臣商议国是,问道:“受命之君,当事天敬神。有大功德者,朕与祀之,何先?”侍臣们都回答要敬佛。耶律阿保机说:“佛非中国教。”太子耶律倍建议:“孔子大圣,万世所尊,宜先。”耶律阿保机听了大悦,立即诏建都城和孔子庙。耶律阿保机与侍臣们讨论的是建国的指导思想,他主张学习汉族文化和制度,改变本族的一些陋习,只有这样才能国运长久。由于需要建都城、起庙宇、修道观,烧造砖瓦和陶瓷自然提上了国家建设的议事日程。辽国先后建立了“五京七窑”,上京临潢府有上京窑、南山窑、白音戈勒窑,中京大定府有赤峰缸瓦窑,东京辽阳府有冮官窑,南京析津府有北京龙泉务窑,西京大同府有大同青瓷窑。其中,建立最早的是冮官窑,烧造量也最大。

  冮官屯村位于太子河的南岸,对面是燕州故城。这个小山村,似乎与周围的村庄没有多大差别。同样的红砖瓦房,独立院套,柏油路面,鸡鸣狗吠。然而,秘密就藏在白雪之下,历史流淌在河水之中。进村串户,来到冮官窑博物馆。大门外的宣传板上有文字介绍:“冮官窑是辽金时期东北地区最大的陶瓷业手工作坊。该窑规模宏大,烧造时间跨越辽、金、元,历时三百余年。其文化层厚,瓷片堆积丰富,是我国重要古窑址之一,对研究辽金时期陶瓷生产工艺、特点以及社会生产、生活具有重要意义。该窑址1988年被确认为辽宁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013年又进一步被确认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实地寻访总比网上看到的更直观、更准确。正要举步迈入,却见大门上挂着锁头。按照门上所留的电话号码打过去,告之10多分钟后到。真难得,又是一个私人筹建的博物馆,还免费参观。不大的小院里,建有两层楼,楼上有实物展示与文字说明。惊喜万分,一头扎了进去。边细看边拍照,犹如走进了辽金时代的日常生活。仿佛看到有漂亮的契丹姑娘身背鸡腿瓶去河边打水,有勇武的契丹小伙挎着鸡冠壶去打猎,还有淘气的契丹小孩们拿着各种动物形的瓷玩具嬉戏。他们身上和手中的瓷器都闪闪发光、熠熠生辉。这是游牧民族亘古没有的事情,这使他们跻身文明之列。DSC_0727_副本.jpg

  走出冮官窑博物馆,急切地想去看瓷窑遗址。向立在车旁的一个中年人打听走法,他说他家就有。看我们露出怀疑的神色,他又说,看了博物馆必看磁窑遗址,请进吧!他家就在冮官窑博物馆的后身,是个独立小院。进了院子,不禁眼睛一亮,只见满地白瓷片,俯拾皆是,还有成堆的。房后有一排瓷窑遗址,窑壁清晰可见,上有金属保护棚,下有苫布覆盖。他家的墙外就是太子河。放眼望去,便有了穿越之感。当年的窑场建在大东山下的河心洲上,窑口成排,窑火熊熊,浓烟滚滚,人来人往,一派繁忙景象。太子河里,百舸靠岸,千帆待发,有运来高岭土的,有运走瓷器的,热闹非凡,蔚为壮观。冮官窑具有官窑性质,由契丹人的地方政权主导,既烧造建筑用瓷,又烧造生活用瓷,还烧造佛教用瓷和娱乐用瓷。

  房主家里也有辽金瓷器展览,其中有个黄釉的鸡冠壶。问他是冮官窑烧造的?他回答是肯定的,是他从民间花大价钱收来的。我们认为不是,讲了早期鸡冠壶器型和釉色的一些特点。他听了嘿嘿一笑,遇到明白人了。我们又问他,怎么把房子建在这么珍贵的窑址旁边啦?他说,事先并不知道。这些碎瓷片早就有,河边和河里的更多。房子盖好后,他想再建一个冷藏库,雇来挖掘机一挖,露出了窑壁,就不敢再动了。文物管理人员来考察,才知道是个古窑遗址。现在可不得了,是国家级重点文物,东北大学的教学基地,省考古所的人天一暖和就来发掘研究。他受命负责看护他家的磁窑遗址,每年国家给他一定的报酬,也是个供参观的景点。

  这也难怪,冮官窑场熄火了800多年,加上河水的冲刷,不仅失去了往日的喧闹景象,而且深埋在土层之中。但,满地和满河的瓷片,依然顽强地显示着它们的存在与辉煌。日伪时期,曾有日本学者前来发掘考察,错误地认为它们是高丽瓷器。冮官窑的河对面是有个高丽人居住的古城,但他们那时根本不会烧造瓷器。很显然,这个日本学者既不了解中国的民族史,也不懂得中国的陶瓷史。还有个别日本学者来东北考古的目的,是想证明辽国非中国之地,为他们建立伪满洲国提供历史依据,结果是徒劳的。

  契丹人认为,他们是炎帝之后,与唐人、宋人同为炎黄子孙。窑厂的工人,是他们在战争中从定州窑掳来的。冮官窑的烧造技术,与河北的定窑、磁窑完全一致,但形成了游牧民族的独特风格。鸡冠壶就是个典型代表,把北宋的烧造技术与契丹的习俗与爱好完美地结合在一起,成为民族融合的一种象征。至于辽国遍地的孔庙、佛寺、道观,那就更不用说了。

  辽圣宗时期,特别是“澶渊之盟”后,北宋和大辽进入了百年和平时期,百业俱兴,交流频繁,双方的瓷器生产都发展到了鼎盛时期。辽瓷既有宋瓷之技,又有契丹之形、中华之魂,成为中国陶瓷中的奇葩。

  DSC_0789_副本.jpg冮官窑博物馆在文字介绍中特意提到一个人,就是李文信先生。他是给辽瓷下定义的人,也是第一个发现冮官窑遗址的人,留下了珍贵的踏查笔记和手绘窑址区域图。他在《辽阳县冮官屯古窑址笔记》中写道:“冮官屯在辽阳县东偏北约六十里的太子河岸上。”“村中地势较东西两方稍高,系冲积黄土层。在常常的崩塌河崖断层中不断发现窑址、窑渣堆、建物址、灰坑等。瓷片、窑砖、窑具片、各种生活用具堆积很厚,有的塌落河中,顺水流出很远。如下游英守堡子和吊水楼村村民房舍墙上都有拾来的耐火砖就是明证,本村房舍墙上的窑砖支柱约占石块的15%上下。”然而,这是1955年的发现。幸亏有后来进一步的科学考古,才真正搞清它是辽瓷的诞生地。

  同一块土地,同一样材料,同一种技术,后来烧造出来的金瓷、元瓷,都不能与辽瓷相提并论。其原因,就是失去了原有的文化追求和时代精神,以至于到元初就衰落了。著名的元青花瓷,那是江西省景德镇窑的创造。

  中国的瓷器生产已有3800多年的历史,有福建的苦寨坑窑和河南的二里头窑为证,至今窑口遍中华,瓷器传世界。其中,代表着瓷器烧造高峰的宋瓷和辽瓷,极为罕见,价值连城。可惜的是,著名的哥窑、汝窑、官窑、钧窑、定窑、冮官窑等,都成了遗址或废墟。让人欣喜的是,目前有个人和企业致力研究辽瓷的烧造技术,相信他们会使辽瓷再次大放异彩。

  中华民族不仅是个善于创新的民族,还是个乐于奉献的民族。从冮官窑闪现的第一缕辽瓷之光,正是文明之光、和平之光、创新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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