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6655038388404.jpeg      那天,冯西海赠我一幅小画,画面上是一个男人扶着老人的背影,题词则是:你养大我,我扶你老。

       我知道,那画上的男子就是我,而那个老人,就是我的母亲。

       这个辛丑春节,78岁的母亲在弟弟那里过年。年前的一天,我带母亲去吃一家有特色的饭,原本只想着就我们两个人,点过餐之后,却给西海发了一个微信,我知道一般情况下,他都在他的瓜棚画室。就说:我和老娘一起吃饭,你来不?没有想到,西海立即回复:我来!

       所以叫西海,是这些年来,我们经常在一起,他还当秦都文联主席的时候,也是经常回家晚,我一般也回家晚。那个时候,他常常会在晚上七八点突然给我打电话,说他还没有吃饭,他想吃面,他还没有钱!这话当然有些冯西海特色的玩笑。我就说,那你来,我还没有回家,一起吃饭。西海的吃饭其实很简单,过去爱吃面,后来血糖高,老婆不让吃面,我们就经常吃一家淳化饸饹,如果再有一个肉菜,他就觉得自己那一天过得像个人,会高兴很久。我们两个吃饭,常常要喝一点小酒,然后聊天,但聊天又常常观点不一致,可几天不见,就又想。有时候见面太频繁,我们自己都想克制一下,却经常做不到,有时候越是内心想着最近不见面,可能当天就又见面了。

       母亲对西海也熟悉。西海曾经和我回老家去过几次。他每见母亲,总要说,我也是你娃,你也是我妈!西海的父母多年前已经离世,记得他的岳母不在人世的时候,他曾经给我电话,哭着说,岳母不在了,这个世界上,从此再也没有叫妈的人了。那一刻叫人动容。

       西海第一次和我回老家,就给我闯了祸。我说我回老家,问他有无时间。记得此前他说过多次,我如果回去,叫上他,他也要去看老人。那天,随去的还有另外一个朋友。西海从办公室随手拿了一盒礼品,我估计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更没有打开看,然后就上车了。到了后,和母亲说了会话,一起放下带去的东西,我们就离开了。在老家,经常会有村上的人去和母亲聊天。我们走后,大概就有人去母亲那里,刚好弟弟、妹妹也都在家。母亲看村上来人了,就顺手拿来一个礼品盒,说,孩子拿回来的,快打开来吃!结果刚好就是西海带去的,谁知里面是点心,也不知道放了多久,已经发毛变质。母亲当时一定很尴尬,甚至很恼怒,弟妹们也一定很生气,他们都觉得是我把已经变质的东西带回去给母亲吃的。

       我刚回到咸阳,母亲就打来电话,语气里很不高兴地说,以后回去不要给她带东西了,你吃不了的东西哪怕扔了哩,点心都坏了,还带给她,而她恰好又给村里的来人打开,结果人丢大了。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很快明白,一定是西海这个大爷闯的祸,赶快给母亲解释,我根本就没有带什么点心,大概是朋友带的,他因为匆忙,直接从办公室拿的,没有打开看是否还好着,这才闹出了误会。

       母亲那一刻肯定不会相信。我当时把这个情况说给了西海,心下也是有点不高兴的,谁知这家伙听了后居然嘻嘻哈哈笑着说:当时走得急,也没有看,提了一个礼盒就走了,没事!过段时间,老人就不生气了!搞得我当时想发火都没有脾气。但随后有多次,他和我回去,当着母亲的面,说了那个搞笑的事情,母亲大概才真的原谅了我,并说“没事”,也从此认识了西海。

       因为有这些经历、交往,在我和母亲已经坐上桌,点过餐之后,才突然想着给西海一个微信,看他愿不愿意来。他说,马上打车赶到。

       西海带来了酒,带来了马上过年可以用上的春联,顺便说一句,这些年,我家每年的春联,都贴西海写的,还有一个喝水的杯子给母亲。我因为开车,没有喝酒,就他一个人喝。那天,他把脸喝得红红的,甚至搂着母亲的肩膀要我给他照相,又一次对我的母亲说,你是永杰的妈,也是我妈!

       吃完饭,我开车送母亲回弟弟家,下车后,扶着母亲往小区走,西海在车上,看见我们的背影,照了相。回家途中,大概情有所感,想到自己的父母不在人世无法行孝,因此大哭,然后依据照片做了那幅画。据他讲,画做好后,他曾连着哭了三日,方才情绪平静,并说要将画送我,看能否换场酒喝。

       那天吃饭,他带了画来,我收了那幅画,也收了一份浓厚的情。

       和西海的友情说起来超过二十年了,刚由铜川日报调到咸阳日报的时候,就和他认识了。那个时候是1998年,屈指算来,已经二十三年,和他一起合作写过反映秦都区“秦川牛精神”的连续报道。那个时候,秦都区的领导就提出“九牛爬坡个个出力”的秦川牛精神。现在,全国上下,又在倡导“拓荒牛、孺子牛、老黄牛”的三牛精神。那个时候,西海是秦都区的宣传部副部长,和各种媒体接触多,主要任务一个是在媒体发稿,一个是去媒体灭火。发稿当然是说好话,灭火当然是把负面的报道消灭在萌芽状态。这是那些年主管新闻宣传的副部长一项重要工作。记得为了在我们报纸发他们的新闻,他曾待在报社夜班不走,当然跟报社的领导、中层也都很熟悉。那种赖劲一上来,稿子不发头条就不走,搞得报社领导和夜班主任头疼,但也因此发了秦都区的很多稿子。有段时间,秦都区宣传部招聘了一些通讯员,考察通讯员能否最终留下来,就是看上报的稿子。结果,咸阳日报一晚上起码有四五个来自秦都区宣传部的女通讯员,待在报社,非要看着自己的稿子排版不可才离开。

       之后,西海开始写小说,接连出了几部长篇,几部随笔,有些引起不错的反响。我也都看了,在他的小说引起反响的那些日子。有一度我感觉他在文字语言当中,口气稍稍有点“飘”,就提醒过他,不要膨胀!这当然是作为一个朋友,也是作为一个老兄说的。他也许并不接受。真正的让我对西海刮目相看的,是他开始画画,是他用他自己的方式诠释《白鹿原》。

       说老实话,他的小说并没有震撼我,但他的看似粗粝却能触动灵魂的画作,却常常击中我的内心。他的画,当然是文人画,从技巧上无法和专业画家相比,但是,那些可以叫人思考,触动人心的画意却可以让人产生共鸣,我肯定最多的还是他的画,他的书法,但是对于他的小说,并没有像他的书画那样赞美有加。

       当了秦都区文联主席的西海,内心里却有着浓重的小说情结,因为私交好吧,他就一直想要我赞扬肯定他的小说。我不写小说,最多就是写写小随笔、小散文、小杂文,但我一直弄不明白他何以要把我对他小说的看法看得这么在意。

       有一次,他的一个中篇《老铺子》上了陕西文学权威刊物《延河》的头条,他当然很高兴,也很激动。记得也是一个晚上,很少打出租的西海,坐了出租,给我送来了他刚刚拿到的杂志。小说能发在《延河》头条,无论如何都是一种成功,也值得高兴,我在为他祝贺的同时,很认真地看了那个中篇。因为在意,因为重视,所以看得仔细,当然也看得很挑剔。看完之后,旁批得密密麻麻,以我对小说的认识和对那个小说架构的看法,提出了很多个人意见,然后说给了西海,西海大概是想让我赞扬肯定他的小说的,没有想到我却提了一大堆意见。他自己内心恼怒,不高兴却也没有办法。后来自己给自己找借口,认为我不肯定他的小说,只肯定他的画和书法,是希望他写出更加满意的小说。这样说,当然也可以。

       因为喜欢西海的画,我的几部散文随笔,都让他做了插图,我们还联合搞过一个书画展,就是他以我的文字作画。在我五十四岁,他五十三岁那一年,搞了一个小画展。我的五十四幅毛笔小字,他根据我的文字画的五十三幅画。本就是玩儿,展览地址也很偏僻,没有想到居然去了很多专业的书画家,所有人都觉得很特别,很耐看,很有意思,这有点出乎我们的意料。后来,我们依据那次展览的作品,出了一个书画小册子《冷眼晴雪集》

      西海是那种外表看去大大咧咧,对什么事都不在乎的人,其实内心却很细腻。他平时的一些行为,让人看去比较粗俗,比如他喝酒喜欢吃油炸花生米,但从来不用勺子舀着吃,一般喜欢直接用手抓了,然后往嘴里送。多年前有一次我们去临潼一个书法家那里,路上有人下去买了几个临潼石榴。吃石榴当然要在一个相对安静的环境下,并且要用小刀才能吃得更好。但是西海一看有石榴,就想吃,可高速运行的车上又没有小刀,西海居然拿起一个石榴,在车前磕了几下,然后直接用嘴啃开石榴皮,像吃苹果那样吃石榴,惹得我大笑不已。后来还曾写过一个小文《冯西海吃石榴》。他吃面条,如果感到非常满意,一定要吧唧吧唧嘴巴,仿佛不那样就不足以表达他的内心喜悦和幸福一样。

       其实,他的内心又很雅,喝茶要讲究,喝酒要讲究,自己作画的环境要讲究,甚至作画时既要听流行音乐,又要听陕西秦腔。他的衣着几乎不讲究,老婆给他买的西服,他总觉得穿上不舒服,有时候参加一个活动,在媳妇的监督下穿上,参加完活动,回到家里,就像解掉锁链一样赶快脱下西服,换上自己感到很舒服,但老婆总看不顺眼的衣服。所以,我感觉西海就是一个外俗内雅、外糙内秀的人。他的雅不在表面,而在内心,他的那些文人画,表现的其实就是他对生活的理解,放松,自在,读书,喝茶,喝酒,抽烟,一人独处茅屋,但内心自在舒坦。人活到一种不在乎别人怎么看的程度,就进入了一种精神自由的天地。

       西海的率性和真情,我是知道的。那一次,面对一个比他年龄小,但是在剪纸上很有成就的艺术家的时候,他也是喝了一点酒,当即就给那个人跪了下去,那个年轻的艺术家当然诚惶诚恐,但是西海虽是酒后,却异常清醒,对那人说:我不是跪你,我是跪中国传统文化!一个人、一个还有点文化影响的人,要对另一个比他年轻的人做到这一点,我不认为有几个文化人可以做到,我当时非常感触。也第一次见识了他内心对文化的敬畏,还有一个文人的率真。

       我也曾见过几次西海的哭,但多是酒后,那种无所顾忌的宣泄,也一样少见。几次电话上,他为自己没有了母亲,没有了岳母而大放哭声,对于一个接近六十岁的人而言,我以为那种感情是真实的,也是情不自禁的。

       我曾有感慨:别把一个男人的嚎啕大哭不当回事!那里有真情,也有真实,更有难为外人所道的酸甜苦辣,尽管他是一个平时看起来总是嘻嘻哈哈、大大咧咧,似乎把什么都不当回事的人。

       西海的孩子结婚,非要我讲话不可,我在他孩子婚礼的现场,表示祝贺的同时,大大赞扬冯西海,结果他又嫌我讲的多了,讲完了继续帮忙,直到婚礼结束,自己找了一个地方吃了一碗面;我的孩子结婚,一些事情基本确定之后,我把大总管交给了冯西海,让他统筹协调,然后婚礼举办前一个星期,我到深圳开会去了。婚礼那天凌晨三点,西海就起来忙碌,直到圆满结束,回头感谢西海及孩子婚礼帮忙的一帮朋友的时候,我拿出了珍藏多年的茅台。

       物质上,他是极简主义;精神上,我觉得他在追求一种高贵与豪奢。外表看,他有些放浪形骸,不拘小节;背地里,他却在艺术的路上不断地追求,学习,吸收,探索,创新,他不拘泥,也不满足,别人好的东西,他总要学习。但是,那些装腔作势的东西,他却从不放在眼里,他谦虚得可以,却也骄傲得可以。

       这就是冯西海,一个不见总在想,见了却总要斗嘴的书画朋友,一个作家朋友,一个酒肉朋友,一个内心里有很多默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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