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库出大事了!

  这几天,宝库成了这个小城里的风云人物。我归纳了一下,大概有三个版本:第一个版本是宝库与两个小白脸,因为一个寡妇争风吃醋,被捅了三刀,不治身亡;第二个版本是宝库与一个寡妇相好,结果又遇到了另外两个小白脸,杀了寡妇;第三个版本是宝库为了救一个寡妇捅了两个小白脸儿,也被小白脸儿捅了,正在医院抢救呢。虽然这三个版本各有不同,但总结起来却有三个关键词是相同的:寡妇、小白脸儿、凶杀案。至于为什么在小城里传得如此快捷,我想不仅仅是因为网络的原因,更多的是这三个关键词才是人们茶余饭后,喜闻乐见的谈资。总之,不会是宝库这个小人物的原因。

  “宝库被捅死的事儿你听说了吗?”老婆风急火燎地问我。

  “不是说被捅了,正在医院抢救呢吗?”我无可奈何地回答。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借你那五百块钱真的还了吗?”

  “他不是当着我俩的面儿还的吗?”

  “你给我听好了,你要敢骗我,我饶不了你!”老婆狠呆呆地说完就去忙了。

  宝库姓什么我不知道,只是听经常到我的小饭店来吃饭的人喊他宝库。一回,有个人说宝库好像姓王吧,另一个人就说一定姓王八,他老婆长得可水嫩了,掐一下都滋滋冒水,结果跟别人跑了。大家一边猥琐地大笑,一边嫉妒宝库的艳福不浅,最后又大谈特谈社会不公平。宝库原本和他们一样,是个穷蹬板车的,只不过因为宝库比他们有过一个跟别人跑了的漂亮媳妇儿,就好像与他们有不共戴天之仇一般,经常受到他们的嘲弄。我对他们是不屑的,但我只是个开小饭店的,来的都是客,我也不能拿他们怎么着。这就是我对宝库最初的认识。

  这个叫宝库的人经常在中午到我的小饭店来吃饭。有时只是简单地吃碗面条就走了;有时要一盘饺子再喝一瓶啤酒。他很少说话,只不过吃面条时总是闷闷不乐,心事重重的样子,而吃饺子喝啤酒时就换成了兴高采烈,欲言又止的样子。我观察后发现,宝库在吃面条时是他没挣到钱的时候,而吃饺子喝啤酒时一定挣到了钱,他是想跟我显摆显摆,但看到我爱答不理的样子,只好保持沉默了。可能他很少有机会表达,所以才显得有些羞涩,也许是因为没有人给他眉飞色舞表现的机会,从而成了另类。我没有瞧不起宝库的意思,其实我跟宝库一样,有时是有话无人说,有时是有人无话说。我和宝库颇有一种“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感觉,我们经常用目光交流着。

  原本我想不会和宝库有更深的交集,但缘分注定的事儿谁也说不好,我们竟然差点儿打了起来。

  那天已经三点多了,基本上没有了吃饭的客人。我和老婆都忙了一中午,想睡一会儿。可宝库大摇大摆地晃了进来,并大喊大叫地嚷着:“老板,来盘饺子,一瓶啤酒,上一头大蒜,再来个炒菜。”我这开了六张桌,一个包间的饭店本来就小,差一点儿被他的喊声震破了,屋子里简直装不下他的狂热。

  “宝库,今天我们太累了,有米饭给你盛一碗行不行?小菜儿你免费吃。”老婆第一次用求人的口吻对人说话。

  “老板娘,那可不行。都说顾客是上帝,没有这么对待上帝的……可话又说回来,我也不是个不讲理的人,那炒菜就免了吧。饺子可不能不吃,俗话说‘饺子就酒,越喝越有’。”宝库唾沫星子横飞。

  “不行就包点儿饺子吧,反正馅儿和面儿都是现成的。”我想打个圆场。

  “都滚一边子去,三点了我还没吃一口热乎饭呢!”老婆对我咆哮着去了后厨。

  “你是老板吗,你哪点都好,就是有些窝囊。女人是不能惯的,俗话说‘打出来的老婆,揉出来的面’。”宝库有些不满。

  我无话可说。这个小饭店是我岳父岳母东拼西凑才勉强开起来的。我哪里是老板?我其实只是个“伙计”。我每天四五点钟就去早市购买一天所需要的食材,回来后就和老婆一起忙活早餐,十点左右又要准备中午的,天天都忙到下午两三点钟,糊弄一口饭就得赶紧休息,四五点钟又要迎接晚上来的客人,忙到晚上八九点钟才回家。好在儿子省心,自己上学,自己回来,学习成绩又总是全班第一。为了儿子,我只能这样日复一日地熬着。

  “老板,你还喜欢看书呢?”宝库不知道什么时候凑到了我躺着的床上,拿起了我床头上的《论语》。

  “没事儿的时候翻一翻,这是孔子的《论语》,孩子小学的课外读。”我敷衍着。

  “老板,你这个人不实在 ,以为我没文化,这两个字我认识——论语,你非得说是论语。”宝库把《论语》的论字读成了四声。

  “这个字是多音字,一般的时候是读(lun),比如说讨论、议论,但在古语中有时候读作(lun)比如说《论语》。”这是我和宝库认识以来说过的最多的一次话,也算是在弥补一下我老婆对客人的无理吧!可我还是忘了老祖宗那句话“祸从口出”,不然我就不会和宝库差点儿打起来了。

  “你们读书人就是一身臭毛病,一会儿论,一会儿轮的多麻烦!”宝库首先不耐烦起来。

  “孔子,你知道吗?”我也有些不高兴,虽然我不是个有文化的读书人,但我敬重他们。

  “不就是‘孔老二’吗?我们批林批孔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个娘的腿肚子里转筋呢?”宝库可能觉得我有些瞧不起他,便急赤白脸地跟我干起来。

  “文化大革命是一场领导者错误发动,被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团利用,给党、国家和各族人民带来深重灾难的内乱,是严重错误的行为。”这是国家的大问题,我也不得不据理力争。

  “你年纪轻轻的懂得个毬儿!历史上都是成王败寇。别瞧不起我们工人阶级没有文化。工农联盟都是无产阶级,知识分子都是为工农联盟服务的。中国两千年的历史,哪一个不是流氓当了皇帝,要不就是当了皇帝成了流氓。朱元璋就是个穷要饭的,刘邦不过是小县城的地痞流氓,最后不也一样当了皇帝。中国历史上李世民算是个人物了吧,还不是一样想当皇帝,就杀了自己的哥哥和弟弟。这是人干的事吗?比流氓还流氓。中国历史就是一群流氓互相打架的历史,都有什么呀?”我有些蒙了,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如此振聋发聩的理论,竟然出自一个蹬板儿车的小人物之口。

  “兄弟,不过‘孔老二’也有几句话说得挺对,就是‘食色,性也’和‘女子是小人,难养也’。还有就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就生了个丫头片子。”可能是为了缓和尴尬的气氛,宝库说起话来,没有了刚才的那种趾高气扬。

  即使他把“食色性也”是孟子的话而错说成是孔子的,“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说错了,我也懒得纠正。我想他理解的肯定与孔老夫子所说的不同,那就更没有必要向他解释“近之则逊,远之则怨”的道理了。我只是感叹地说了句:“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就这样,我跟宝库相熟了。从那以后,他经常揶揄地喊我“秀才”,背地里称呼我老婆“秀才娘子”。经常跟我说一些听到、看到、想到的事情。可能是我的不善言语,他的话越来越多,还经常夹带一些黄段子,问我和老婆之间的那种事儿。关于泡小姐呀,包二奶啊,男女之间争风吃醋的事儿更是满嘴都是,其间掺杂着大蒜味儿一起喷出,真有些令人作呕。我虽然忍无可忍,但最后还是一笑了之,听之任之。

  宝库简直把我当成了朋友,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可我对他依旧是不冷不热,不温不火。但有一件小事儿让我对他的态度有了些转变。

  那回,是宝库第一次请客。也是我们开业五年来,第一次走进我们的包间。他和四个蹬板儿车的朋友高兴得从中午喝到晚上,虽然花的不多,也有三百来块。我给他打了折,收他二百六十。他拉拉扯扯地给了我二百八十。抓着我的手磨磨唧唧地说了半个小时,我才听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宝库包了一个大活儿,自己干不了,就找了这四个蹬板儿车的朋友帮忙。货主一共给了一千二百块钱,他给每个人分了二百,自己剩下四百,他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就请他们一起吃个饭。原本想有二百块钱够用了,结果花了三百来块。宝库知道自己吃亏了,可面子还是要的。那一天他是真的喝多了,一个劲儿地喊“钱是王八蛋,越花越能赚”。

  不管钱是不是王八蛋,也不管是不是越花越能赚,但日子还是这样不咸不淡地过着。宝库虽然依旧是像原来一样,有钱时就“饺子就酒,越喝越有”;没钱时就吃碗面条,“自己吃饱,全家不饿”。但是,他经常发呆,也很少给我讲些荤段子了。有一天,他张了几回嘴,又闭上,最后还是鼓足勇气向我借五百块钱,还说实在没有,二百、三百也行。我问他干什么用,他墨迹了半天才说出心事。听说女儿的孩子生病了需要用钱,还差五百块钱就能凑上一万。我虽然不掌握钱,但私房钱总是还有点儿。就偷偷地借给了他,可还是因为宝库有一天喝醉了酒,向我表示感激之情,在我老婆面前说走了嘴。看着老婆吊着脸子宝库知道给我闯了祸,第二天就当着我和老婆的面儿把五百块钱还了,可我老婆一直在怀疑我和宝库做了扣子。认为我胳膊肘向外拐,我可以对苍天发誓,这是我第一次背着老婆把私房钱借给别人。而宝库确实把五百块钱还给了我,虽然我不知道是他借的还是自己拼了命挣的。

  自宝库出事儿以来,我一直忐忑不安,辗转难眠。宝库虽然说不上是我的朋友,我本来一个朋友也没有。但我却一直放心不下,想去医院看看他,也顺便了解一下事情的真相。可开了这个小饭店,起早贪黑的一点儿闲时间也没有。也不知道宝库究竟在哪个医院,哪间病房。

  一个女人的到来,不但打破了我宁静的生活,也让我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这个女人是宝库的妻子,她长得不算太漂亮,也不像传说中那样嫩得掐出水来。可话又说回来,虽然满脸刻下了岁月雕琢的痕迹,但还是风韵犹存。

  她在那个下午来到我的小饭店,告诉我和老婆。宝库那天死了,在昏迷了七天后,他还是死了,但事情还没有解决。在回光返照时,宝库断断续续地告诉她,向自己的朋友借了五百块钱,还没有还,让我一定替他还上。我对天发誓,宝库真的还我了。可宝库的妻子还是把钱留下了,她说,我如果不收下这钱,宝库是死不瞑目的。宝库临走前说,我是他唯一的朋友,不可能有别的朋友借钱给他……

  晚上十一点了,我在十字路口偷偷地烧纸,我不知道是因为我们是兄弟还是朋友,但我愿宝库一路走好。

  如果是兄弟,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妻子只是为了照顾你们的女儿以及外孙子,才跟你过了五六年两地分居的日子;如果是兄弟,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父亲曾经是物资局副局长,你这个官二代在父亲去世后,却挑起了照顾母亲的大梁;如果是朋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小卖店的寡妇被两个小毛头小伙子打了一巴掌,你就拿起酒瓶子与两个小流氓血战到底,难道真的是她经常叫你一声大哥吗;如果是朋友,你为什么明明把钱还给了我,还在弥留之际让你家嫂子把钱还我,难道你这不是在害我吗;如果是兄弟和朋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姓金,还是那么的缺金……

  这时,一阵小风吹来,烧着的纸带着火舌旋转起来。我知道是宝库捡钱来了,“大哥,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结果,烧着的纸像黑蝴蝶一样扑到了我的身上。我懂了,“大哥是怪我文绉绉的,听不明白吗?”黑蝴蝶又悠然而去,“金宝库啊!你是我最后一个朋友。可你害死了我,但愿我们来生再做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