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我和杨英昌中将初次接触是非常遥远的事,那时他还不是将军,我当然也不会是这么老。

  36年前我从四团司令部军务参谋任上调到航校政治部宣传科当干事。报到后不多天,学校杨英昌政委带上我一个人下三团了解部队情况。

  下团后前两天,我跟着政委找人谈话,政委记我也记,相安无事。第三天,政委给我说两天后他要在全团大会上做一次讲评,要我给他准备一份讲评稿。我登时就懵住了,讲评稿,我从来没写过啊!

  我茶饭不思昏头昏脑熬夜赶出了一摞讲评稿。三团大会那天,政委在上边讲,我紧张地在下边看,看政委用没用我写的讲评稿。政委一页也没翻我的大作,偶尔翻看他的本子,对部队进行讲评。几十年过去了,那一刻浑身的燥热我似乎还能感觉到。

  中国军队特色,在政治机关的差不多都是耍笔杆子的,尤其宣传口组织口,笔杆子就是枪杆子,笔杆子不行,就没你的立身之地。

  那时我还概括不了这么精辟,只是羞愧的不知该怎么面对政委。政委微笑着给我说,不要紧,慢慢来,慢慢来。没有一丝责备,一丝轻蔑,政委笑容里满含的是温暖、真诚和鼓励。

  直到现在我都不明白,政治部有的是笔杆子,为什么政委就带我一个新干事下团呢?唯一的解释可能是,政委要亲自看看我的两把刷子怎么样。

  很快我就在政委面前扳回了一局。记得是杨政委提出的,全校要组织一次先进人物巡回演讲,这个任务不知道怎么又落到我的头上。各团和校直推荐上来四个先进人物,有打过鬼子的老顾问,有安全飞行老标兵,有会带兵的指导员,还有一个志愿兵。我独揽策划、写稿和组织,和他们一个一个深聊,然后给每个人写出讲演稿,再让他们熟记并口语化。半个多月后,准备停当。第一场汇报演讲在校直,满满一礼堂官兵,大获成功。校领导都参加了大会,杨政委还热情讲话,那一刻我知道了春风得意的感觉。

  我和杨政委之间职务一致后来的军衔,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决定了将军和我工作上的接触,也就到此为止,将军不可能隔层直接给我下什么指令。倒是有一件事,让我和杨政委有着起码两年之久的关系。

  那年我第一次出差到北京,住在前门打磨厂空军招待所,在走廊接了一个公用电话,热心的喊了一嗓子叫人接电话,就认识了西安空军工程学院干部处副处长。他一问我是新闻干事,又是陕西人,就把我介绍给了学院政治部羊雷主任,羊雷主任和杨英昌政委恰好在一个飞行大队搭过班子,这不巧了嘛!羊雷主任比杨政委资格要老,也是一个十分惜才的人,那时正好学院新闻干事调走,也就不管我到底有几斤几两,直接给杨政委写信要我。想着将要从遥远的新疆回到家乡,而且是在西安,我的激动、兴奋是没人会怀疑的吧。这段只可梦里有的机缘巧合,后来一直影响着我。

  可是,杨政委没有放我。一天晚饭后,政委让我陪他在学校大门里宽阔的水泥马路上走一走,给我说,小贺你不要走,你要知道八校对你是寄有很大希望的。这在我记忆深处,又是一个永不消失的镜头。

  我从没有细想过这个意味深长的问题,满脑子都被调回西安的念头占据着。但实际情况是航校地处新疆,条件艰苦,那时军营里的人心眼也开始活泛起来,想复员转业调走的人太多,闹着要走的也不少,有的还走极端自己给自己烧花圈,领导没法打开口子放人。我想最起码不能闹着走。新疆军区干部部一间接熟人也迂回帮我,了解情况后开玩笑说,你不躺床板怎么走得了,我也一笑置之。我觉得这里不能省略,应该给自己点一个赞。

  后来杨政委升任乌指政委,他更不能自己刚走就放我也走,我基本没有调走的想法了,一切归于宁静。没想到一年后,突然学校干部科接乌指通知,让我我办调动手续,那一刻对我肯定算得上是惊喜。我到乌指办个手续时,碰到杨政委,是的,是在一个会场碰到政委。我这个人是这么实诚,边疆调往内地天大的事,我却从来没给领导走动过,当然就我在机关对政委的了解,他也绝不是因为我没走动而不放我。大家私下里说政委是“三正”领导,就是正统、正直、正派,这样你还会去走动吗?政委一看见我就说,走吧走吧,羊主任又写信来了,他那里确实需要人吧。我于1984年6月18日晚上,告别八校告别戈壁,踏上东去的火车。一个调动办了两年多,我没有任何对政委不满,最后一刻成行,我对政委充满感激。

  我一直有句自鸣得意的玩笑话,我走到哪里,杨英昌政委也到哪里。我调到西安,政委第二年也调任西安空军指挥所政委,记得还是羊雷主任告诉的我,期间我和政委只见过一面。我1992年11月调到空军宣传部,政委几天后也从兰州军区空军副政委的位子调到北京,这时他已升任军委空军副政委,衔至中将,人生奋斗迈向巅峰,肩上挑起的空军建设的担子自然也更重。我就参加了宣布将军任命的机关大会。更有神奇的,我1997年复员经商,将军也恰在这一年结束戎马生涯光荣退休。不管歪说正说,这还不够我炫耀几句吗?不过,就我的性格,炫耀的时候并不多。

  在空军统帅机关,我和杨英昌中将走在路上都时常碰到,算得上低头不见抬头见。但我是一个普通军官,对将军在高级领导职位上如何履职,怎样参与决策,发挥多大作用,无从得知。我也没有资格对将军的信仰品行功绩做任何评价,我只能在直接接触中感知将军的点点滴滴。

  一次八航校飞行教员弓晋强找到宣传部我的办公室,说来北京开会,很想看望一下杨副政委。他还怕我为难,刻意给我说,没有什么事情求政委要办的。这大约是求见高级将领时常见的微妙心态。

  我们和空军领导在一栋楼里办公,但除了办公楼大门警卫森严外,首长办公区还有楼层警卫,我们因工作去面见首长,都是提前约好。外边来人非工作面见,一般先要通过电话和首长秘书联系,但秘书往往视情况也会替首长挡驾,否则首长每天还不应酬琐事了。

  我立即联系了将军秘书,秘书很快回复我说,将军说快让进来,是新疆远道来的同志。我陪弓晋强去见的杨副政委,时间不长,也就二十分钟时间左右。我至今记得这个普通飞行教员告别出来后那种激动和满足的神态。

  我陪转业到杭州的老八校军官李法林看望将军,则是在将军退休赋闲后,我也已经是类似包工头的小老板。老八校政治教员李黎光今年春节说起我陪他二十年前在办公楼看望将军,仍很感慨,可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在高级机关几年,各路将军见得多了,将军也都是正常的人,起码也都是正常人上来的。但确实一些将军一挂金星,就闭门拒客,自我造神,似人非人。我一直没弄明白这是故弄神秘,还是在制造威严,总之挂星就像分水岭,岭前战友情重如山,岭后战友情淡如水。结果是挂上金星,丢了口碑。我不怕吃闭门羹,三番几次陪昔日战友面见杨英昌将军,是因为我自己曾经有过一次类似经历。

  那时我已调到总参西安军队院校协作中心当参谋,编制在第四军医大学。一次因事去兰州,我想看望一下在兰州军区空军任副政委的杨英昌将军。走时仓促,身上没带钱,找熟人借钱给老领导买了两瓶五粮液酒。晚饭后先是通过总机打电话通报过去,我知道这是一道坎,将军如果不想见我,随便一个理由就让总机把我打发走了。将军让我去他家,一见面就拉住手连连说,小贺,老战友,老战友。我也没有太多坐,临走时将军硬是没收酒,给我说,咱们还用搞这个嘛。随后把我送到门外路口,和我握手告别。

  我想,将军并不会都像巴顿将军,马鞭摔得啪啪响,也不应该都是他娘的他娘的挂在嘴上。血性将军不一定就是冷血将军。作为曾经的八航校人,我感受得到,杨英昌将军早已调离,且已身居高位,八航校也撤编二十多年,但老八航校人没有对将军敬而远之,将军也没有对大漠戈壁的战友避而远之。将军和八航校官兵结成的情谊,像天山青松常绿,像大漠蓝天广袤深远。

  写这篇文章前,我给转业在沈阳曾经当过飞行副团长的白家林电话,想了解一些将军更早以前的事情。他们进疆前就在一个飞行大队呆过。白副团长说着就笑了,说大家私下里都说杨英昌政委是“三正”领导,就是正统、正直、正派。我问正统怎么理解,他想说也没说清,我说是不是指信仰啊?信仰坚定!白副团长说差不离。

  空军政治部原保卫部李宏宪处长微信里给我讲的一件事,我想差不多可以诠释杨英昌将军的“正统”。李处长有一次跟随将军去济南军区空军,路过河南兰考碰上道路拥堵,济空保卫处的警车马上鸣笛开道。杨副政委命令停车,大家都不知道他想干啥。他下车制止了鸣笛,对大家说,兰考是焦裕禄同志工作过的地方啊,我们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耀武扬威!他们几辆军车随后缓缓通过。工作完成后,将军折回专门参观了焦裕禄纪念馆,他毕恭毕敬的给焦裕禄像鞠了三个躬。李处长微信里给我感慨说,将军称得上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高级干部都像他这样做人做官,军队的风气会净化许多。

  不久前我曾半玩笑半探究地问将军,有一阵有个说法,在您家族里,您职务是最低的?将军说,不能那样说,不是那样的。但将军没有明确说是怎样的。将军大约不喜欢官大官小的话题。我所听说的,将军的父辈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也是赴汤蹈火,不畏牺牲,贡献可嘉。

  而杨英昌将军本人,则称得上是共和国空军将领佼佼者之一。他解放初十七岁入伍,十九岁入党,二十二岁就是叱咤蓝天的飞行中队长,三十一岁成为航校最年轻的飞行大队长,那时领导和战友们对他的印象是“年少老成”,前途无量。不料文革中因父辈受迫害被牵连,折羽停飞,到大西北空军工程兵部队炸山铺路。1977年“被解放”,本可以去内地飞行部队,但他选择二次进疆,回条件异常艰苦的八航校,也从此进入提升发展的快车道。他一年三个月完成由正团到正师级提拔,两年两个月从正师到正军一步跳跃。按照党指挥枪的说法,他就是所带领过的团、航校和军的领导核心。当时部队盛传着,全空军像这样高级领导的越级跳,仅有三人。官兵们为自己的政委快速升迁击掌叫好。

  没有过战争的拷问,我们也没有见识过将军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谋略,也无缘看到将军横刀立马、果敢神勇、力退敌军的威风。但我相信,一旦战争降临,从空军千军万马走出来的杨英昌将军,一定也不会让人民和将士们失望。

  今年春节后几位在京八航校老战友,和杨英昌老将军吃顿饭。上楼梯时,将军有点蹒跚,大家赶紧扶一把,将军也自然的接受搀扶。饭桌上将军话明显见少,更多的在听部下们神聊。廉颇老矣!我心里生出一股感伤。

  将军,过去,现在,以后永远,您都是我心里最明亮的那颗将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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