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师节】“麻婆豆腐”
他中等身材，相貌平平。冬天穿一件藏青色中山装，夏天穿一件浅灰色中山装，春、秋天穿一件不深不浅的中山装。这是一个走在人群里完全不被人注意的小老头。
刚上中学时，我们发现学校操场的边上有一排乒乓球台。很快，那里成了我们一帮男生的最爱。虽然那乒乓球台是水泥砌的，球网也是用一排红砖搭起来。我们还是下课铃声一响就拿上球拍冲向那里。下课时间太短，不过瘾，有时还会排不上队。我们就会早上提早来，先打一会球再上课。只要我们到校早，每次都能看到这个小老头拿着个大扫帚在扫操场。哦，这个小老头是学校的校工。
后来，我们知道了这个小老头会刻钢板，那时几乎全校的考卷和讲义都是他刻的。这个小老头刻出的钢板字就像硬笔小楷一样。
唐山大地震后，小老头夹着本讲义给全校每个班讲地质知识。记得讲到我们班时，他喉咙都讲哑了。那时我们知道了什么叫地核、地幔、地壳。听老校友说，这位老先生文革前就是我们学校的地理老师，被打成右派后就不教课了，一直在学校里扫地和刻钢板。好像那时我们学校也不开设地理课，地理课是从唐山大地震后才有的。
我们发现，课本和讲义对他其实是摆设，他上课总是夹着课本和讲义进来，然后放在讲台上就不看它们了。他讲起课来绘声绘色，一口高亢的南京官话抑扬顿挫。我听他的课最来劲，从没开过小差。有次我发烧，妈妈让同学带了假条交给老师。我躺在床上，忽然想起今天上午有节地理课，便爬起来赶到学校。那节地理课我并没打瞌睡。
有一次地理课是上午的第四节。当时我们教室和一家大饭店的厨房一墙之隔，每天上午的第四节课都会有阵阵的饭菜香从隔壁飘过来。这是同学们最不安心的一节课。那天的课上着上着不知怎么讲起了麻婆豆腐，老先生从麻婆豆腐的选料、工艺、火候一项项娓娓道来。他讲得津津有味，同学们听得一边咽口水一边强忍着饥肠辘辘。眼看一盘有滋有味的麻婆豆腐就要端上桌了，老先生戛然而止。一句高亢的“让我们再来看看这里的四川盆地吧！”
同学们相视而笑。
不知是谁带的头，我们班同学都在背后叫他“麻婆豆腐”了，我还听过其他班的同学背后叫他“阿留申群岛”。
“麻婆豆腐”不是教语文的，但他对写字却极讲究。他刻的钢板蜡纸自不必说，用它印出的讲义你可以把它当书法作品来欣赏。难怪学校的书法小组要让他一个地理老师来做顾问。就是平常写字，无论批改作业还是写评语，他的字都是认认真真，一丝不苟，甚至上课时用粉笔在黑板上写字，他也从不潦草。
让人觉得有点过份的是他对错别字的深恶痛绝。那时我们有的同学喜欢写一些流行的错字，比如把“算”字写成两个“示”字，把“量”字下面写成“力”字。遇到这种情况“麻婆豆腐”总是严厉斥责甚至大发雷霆。有次他就把作业本摔到一个同学脸上让他重写。
他会给写错字这样上纲上线：“写字就要和做人一样认真。不要做没有道理的事，也不要写字典上查不到的字。”
直到现在，我到哪里身边始终都会有一本字典。吃不准的字我一定查过字典才用。万一写了错别字我会有无地自容的感觉，好像“麻婆豆腐”还会从九泉之下爬起来骂我。
有一次我们班上地理大课，阶梯教室的后面坐满了本校和外校来听课的老师。那堂课讲地球的自转和公转。老先生把一个地球仪放在讲台上做太阳，他说他的脑袋是地球。然后他就围着讲台开始转，一边转一边告诉大家哪里是冬至和夏至，哪里是春分和秋分。转的时候还要歪着脑袋，因为地球就是歪着身子转的。也许老先生忘了阶梯教室的讲台是有台阶的，一不留神他从讲台上摔了下来。同学们想笑，看看后面的老师们都正襟危坐，大家没敢笑。老先生重新走上讲台后说：“地球一定要沿着自己的轨道转，不然是很危险的，刚才大家都看到了。”
老师和同学们都禁不住地笑了出来。
学校成立了围棋小组，我参加了。因为老先生也是围棋小组的辅导老师。原来，老先生是文革前的围棋老二段。老先生说，你们现在学围棋晚了点，就算给你们普及点围棋知识吧。围棋小组没活动几次就停了，因为国家要恢复高考了，学校的所有兴趣小组都停了。我的围棋知识就停在了准普及阶段。
毕业前最后一堂地理课下课时，老先生用以往很少见过的郑重神情和低缓语调对我们说：“国家要恢复高考了，唉——这十年——你们学到的东西太少了。”我分明看见老先生是红着眼圈从我们教室出去的。
若干年后，我去了南方。一次，一位同学在电话里告诉我：“‘麻婆豆腐’去世了。后事办得很隆重。”。半年后，我竟然在南方的一家报纸上看到了纪念“麻婆豆腐”的文章。后来我了解到，“麻婆豆腐”终身未娶，他的后事是省教委操办的。全国各地来了很多专家、教授，他们有“麻婆豆腐”文革前的学生，也有他解放前的同学。据说有一位国务委员也是他当年的同学。
又过了若干年，我回到南京参加了一次同学聚会，地点就在当年母校隔壁的那家大饭店里。我们的一位同学已经成了那家饭店的总厨，那位总厨为了同学聚会而亲自掌勺。上菜过程中，总厨曾唱着端了一盘麻婆豆腐上来。“麻婆豆腐来罗——”。
同学们面面相视，有些女同学甚至潸然泪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