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年是父亲1932年10月随部队离开家乡长征后,余生中唯一的一次回乡探亲。

  父亲1940年从延安到竹沟时,和家里通过一次信,告诉家人,现在在河南做原来那个营生。从回信中,知道了病中的母亲饿死在庙中,新婚的妻子被迫改嫁后,惨死。

  胜利后,闻听有几个老战友回了家乡,父亲心中也激起回乡的波澜。那千山万壑的大别山啊,一直魂牵梦绕在父亲的脑海,那里有作为红军家属而被迫和母亲一起流离失所、讨饭度日的兄弟姐妹,还有自己带出来参加红军、先后牺牲、失踪的同村29名战友的亲属们。每想到此,父亲心中都咯噔一下;当年30人走出大山,大多数人都失踪、牺牲了,怎么面对乡亲们的眼神和眼泪,怎么向他/她们解释长征的艰辛、西征的苦血、抗战的血腥?

  千头万绪下,父亲仍掛记着家乡,思念着亲人。“回去,一定要回去,给父母亲上坟,见见乡亲们,”萦绕在父亲心头的愿望,直到1951年底,才了了心愿。在安徽军区老战友的陪同下,回到了日思夜想的大别山。

  车开到独山镇,再向前已无路了,父亲只能骑马回到家乡。

  古谣说:走时三十六,回时十八双,若是少一人,拼死不回乡。

  二十年过去,对亲人“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乡里乡亲“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鬢如霜”?

  父亲心情复杂。

  令父亲没有料到的是,刚在村公所坐下,随行的县政府人员说,外面跪了不少人。

  父亲快步走出,映入眼帘的是:

  手手青筋,手背粗糙,皮肤黝黑,身子瑟缩。

  老眼惺松,头发灰白,面容憔悴,层层沟壑。

  眼露凄楚,迷茫恳切,鼻翼微红,默不做声。

  一股酸楚涌上心头,苦血中从未流过泪的父亲,此刻眼眶也情不自禁地湿了。他快步上前,一一搀扶起众乡亲。

  父亲知道,这是勤劳朴实的农民,用他/她们的方式来要说法:跟我出去的亲人,是死是活? 

  父亲打开记忆的闸门,叙说起那血与火的征程:民国二十一年,霍邱县城失守,我们那个排,水生牺牲;言毕,一老汉站起来,喃喃白语:“我那独生子死了,焦了尾巴梢了,焦了尾巴梢了”说毕,昏厥。(注:六安土话,绝户了)

  8月,柳林河血战,大宝、土蛋、根娃、栓柱、二贵牺牲。

  10月,河口恶战,红军被迫撤出大别山,金宝、羔子、狗蛋、长水和狗剩在梯队式冲锋中牺牲。

  11月,漫川关突围,我们那个连,大娃和铁蛋牺牲。

  民国二十二年,过秦岭,我们那个连,来福和长贵不幸坠崖牺牲。

  民国二十三年,在四川万源,我们那个营,大娃、银宝,根柱,都在率领连队冲锋中牺牲。

  民国二十四年,过草地时,栓娃、大毛、狗娃子,都饿死在草地上。

  民国二十四年底,百丈关血战,我们那个团,大柱、铁柱、金贵,都在率连队与川军厮杀中牺牲。

  民国二十五年,柴娃和我一起调入另一个团。大牛、二柱、金水、守银,都在老团队,已分别担任夜老虎团的连、排长了。

  民国二十六年,西征时,我们那个团基本打没了,“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鸟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在新疆,向265团的战友打听,知道大牛、二柱已牺牲;金水、守银,可能打散了;也可能被马匪杀害了;也可能回到延安,尚在人世。

  民国二十九年,柴娃和我到了淮北。柴娃去抗大四分校干部营学习。

  民国三十年,干部营为掩护学员大队,在与马回子的激战中,柴娃牺牲。

  父亲流着泪叙说中,不断有乡亲说着亲人的名子,昏厥过去。

  我的记忆中,父亲只流过一次泪。那是江苏省军区傅(绍甫)副司令闻知我爸没有革命到底,两位从六霍起义、红73师219团、红88师265团、西路军,一路走来的老红军战友几十年后见面时,两人互相拍着对方的肩膀,哽咽着说,倪家营子,你不是光荣了吗?!……”

  在被掐人中才苏醒过来的众乡亲面前,父亲庄重地说,我长河,永远忘不了乡亲们对我的信任,有我吃的,就有你们一口饭。

  心病终须心药医。

  父亲当场为牺牲的战友,写下牺牲时间、地址和职务的证明;为可能流散、失踪的战友,写下入伍时间、地点和职务的证明,请县政府人员带回,呈省内政部门,申请办理烈士证和红军家属优待证。

  国民党在大别山实行五家连坐制,五家中有一个共产党或红军,都要连坐杀掉。我奶奶为了不连累乡亲们,颠簸着一双小脚,带着我尚在年幼的叔叔姑姑跑反,一路讨饭,跑了鄂豫皖三省,四年后,才敢回到家乡。谁料想,1936年秋到1937年又连续大灾,寒冬腊月要点饭不易,奶奶都舍给儿女,连饿带冻下,奶奶死在破庙里。待叔叔姑姑带着族人来收尸,见到的是被狼啃剩下的遗骨。

  父亲拜祭爷爷奶奶时,长跪不起,为不能尽孝,在坟前畅叙心衷;为家乡解放,分田分房,自己奋斗的事业才刚刚起步,向双亲喜泣。真可谓,“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

  夜已深沉,往事如烟,那一夜,父亲无眠。

  我揣度父亲当时的思绪,恰如英籍大提琴家杰奎琳·杜普雷在《往事缠绵 》中,所表达出的思绪如烟,似雾乘风而来,又随风而去……令他难以忘怀,难以安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这,苏轼的悼亡词,读书时我觉得夸张,父亲已故去多年,许多人事变幻,原以为早已忘却。然,不过是“休思往事成惆怅。”

  父亲病重期间,几次提到多想再回去看看。他和前来探望的红四老战友,一起深情地唱‘八月桂花开’,唱到后来,就哽咽了。

  每年清明,我都要放一曲吴雁泽先生的‘再见了大别山’给父亲,我相信那悠扬隽美的歌声唱出了父亲离世前对故乡依依不舍的心情,怪不得父亲托梦给我,要我再放一遍:轻风牵衣袖,一步一回头,……啊,再看一眼大别山,万般情思胸中收,缤纷的山花呀,不要摇落你惜别的泪,挺秀的翠竹呀,不要举酸你送行的手,啊,再见了大别山,你牵去我的一颗心,我要把你铭记在心头,相逢又分手,握别众老友,男女老少皆叮咛,盼我隔年再来游,啊,再看一眼好乡亲,音容笑貌心中留,……啊,再见了乡亲们,大别山呀养育了我,我要把你铭记在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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