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务室又来给‘老革命’家大扫除了,快去看!”大强姐姐压着嗓子嚷道。

  大院里的孩子们纷纷跟着跑去看热闹。

  “烫嘴婆”叉腰站在门口,虎着脸,那张乱七八糟的面孔愈发恐怖。看热闹的孩子们只能远远地站着看。

  “老革命”家住在大院最后面一排平房中的一个套房里。从门口厨房旁的大门看进去,可以一直看到后窗透出的一丝亮光。屋里黑黢黢的,看不清里面的家具,只能看见几位身穿白大卦、头戴白帽子、口捂大口罩的医务室人员里里外外忙碌着。

  医务室的张叔叔走出门来,摘下口罩:“大强,你帮我找些红砖来。”男孩们争先恐后地跟着大强去找红砖。

  红砖找来了,大强姐姐和几个女孩也帮着张叔叔在门前的空地上堆了一堆柴禾。张叔叔用那些红砖围着柴禾垒起一个灶框,把一个剪去了顶的大汽油桶放在灶框上,桶里盛上水,点着桶下的柴禾。

  水烧开了,张叔叔从屋里拎出一大堆衣物,有床单、毛衣、卫生衣等等……那些黑黢黢的衣物被扔进汽油桶里,张叔叔用个大木棍搅那些衣物。很快,汽油桶里的水也变成黑黢黢的了。

  大强姐姐悄悄说:“看到没有?‘老革命’家的衣服上虱子太多,用手捉是捉不完的,所以要把衣服放进开水里煮。”

  一会,屋里飘出阵阵刺鼻的消毒水气味,好像还有“六六粉”的味道。大强妈在前院喊:“大强--你们死哪去了?快回家!”看热闹的孩子也跟着散去……

  “老革命”不是干部,只是个烧锅炉的普通工人。人长得瘦小枯干、尖嘴猴腮、举止猥琐。实在想不通大人们为何要这样称呼他。

  “老革命”喜欢喝酒,经常是一包花生米就能喝掉半瓶酒。“老革命”不喜欢说话,他说话也没几个人能听懂。“老革命”是福建人。

  “老革命”有三个儿子。老大在外地做地质工作,听大人说可能死在外地了,反正我们这些小孩都没见过。老二中学毕业那年跟着红卫兵大串联时从火车上摔下来,摔死了。老三小时候被开水烫坏了半张脸,形象和语言都受些影响,人也有点弱智。大院里的孩子们都叫他“烫嘴婆”。

  与“老革命”家邻居的婶子大娘们有时会将自己炒好的菜分一碗给“老革命”家,包了饺子也会给“老革命”家送一碗。大强妈和罗婶、李姨她们曾在私下里议论:“唉!没有女人的家真可怜。”

  其实,“老革命”家是有女人的,那就是“老革命”的妻子。“老革命”妻子是个精神病,从不出门。大院里很少有人见过“老革命”妻子长得啥样,只听见她经常在夜里唱些谁也听不懂的歌。“老革命”妻子唱的歌大家都听不懂词,调调也听不出,但那嗓音倒是挺好听的。

  那年夏天,天气很热。一天晚上,“老革命”的妻子出来乘凉了。大院里很多人都是第一次见到这个神秘的女人。

  “老革命”妻子坐在一张破凉床上,身上穿一件男式背心和一条花裤衩。手里拿着一个芭蕉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

  大强妈和罗婶都来到“老革命”家隔壁的李姨家门口乘凉。

  “啧啧!皮肤真白啊!白得都晃眼了。”

  “你羡慕啊?叫你家老罗也像‘老革命’那样,整天把你关在屋里不让出门,保证你也能像她一样白。”

  “去你的!我才不干呢。嘻嘻……”

  “哎,你们还晓得啊?她本来是会走路的。就是因为长年不出门,现在都不会走路了。”

  “啧啧!真可怜。”

  “哎!你们发现没有?她其实长得蛮漂亮的。大大的眼睛,圆圆的脸庞,五官端正。”

  “唔,身材也很匀称。年轻时应该是个大美人。”

  “漂亮有啥用?还不是个神经病。”

  “人家年轻时可是好好的,嫁给‘老革命’后才神经病的。”

  “为什么?”

  “我也不太清楚,是听后院黄大姐讲的。黄大姐是组织部的,她应该知道‘老革命’的底细。”

  后来的一段日子,大强妈她们都到黄大妈家的门口去乘凉了。“老革命”的故事也渐渐地完整了起来。

  “老革命”是闽西山区里一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靠着给人放羊混口饭吃。

  “老革命”他们村里有一位从外乡迁来的寡妇。那寡妇来到村里,在村东头的一棵老槐树旁垒了个小屋,带着个十来岁的女儿过起了日子。女儿长到十四五岁,寡妇认了一个也是从外乡来的孤儿小伙做了干儿子。大家心里都有数,寡妇是想要那小伙做自己的上门女婿。

  小伙进寡妇家门时虽然穷得身上连件囫囵衣服都没有,但小伙有一副好身板,人也长得精神。虽然只有十六七岁,但也长成了男子汉模样。家里有了男人,地里和屋里的重活也都有人干了。日子过得渐渐像模像样起来。山坡上、小河旁,经常能听到姑娘甜美的歌声。眼看着“兄妹”俩的感情越处越浓,寡妇请村里的长者作证,给小两口定了亲。定亲那天,姑娘心里像灌了蜜般的甜。

  小伙不但有一副好身板和好相貌,也有一颗不甘庸碌的心。总想着要去外面的世界闯荡一番,不愿在这小山村里憋屈着。

  红军来了,在“老革命”家乡的山里建了个兵工厂。小伙去了红军的兵工厂里学徒。“老革命”也扔下羊鞭跟着去了。红军撤退时,小伙和“老革命”也跟着红军的队伍走了。如此说来,“老革命”真是有很老的“革命”资历。

  不久,“老革命”回到村里,“革命”生涯就此结束。

  “老革命”回村后来到村东头的姑娘家,告诉姑娘:“你男人打仗牺牲了,把你托付给我了。”据说姑娘哭了三天三夜。

  这时,姑娘的寡妇娘已经卧病在床。“老革命”就帮着姑娘家做些田里屋里的重活。

  寡妇临终前,拉着姑娘的手说:“我儿好命苦啊!娘也是尽了力了,给你找了个那么好的人。可这老天爷就是不开眼啊!”姑娘一个劲地抽泣。

  寡妇接着说:“我知道我儿屈呀!现在这个男人你不称心。可是你男人既然把你托付给他,你就认了吧。” 姑娘还是一个劲地抽泣。

  寡妇又说:“儿啊!娘眼看就不行了。你要是没个男人娘实在不能放心啊!死了也闭不上眼的。你就认命吧。”姑娘点点头,趴在娘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寡妇去世了,“老革命”帮着姑娘埋葬了老娘。守过了孝,姑娘就把自己嫁给了“老革命”。

  ……

  三年后的一天,村里来了两个骑马挎枪的年轻军人。一路来到村东头的姑娘家。“老革命”上山砍柴去了,媳妇在家喂猪。见到进门来的年轻军官,媳妇吓得呆住了,手上的猪食桶打翻在地。跟在年轻军官身后的小军人走上前来,向媳妇行了个军礼:“嫂子,这是我们团长,来接你到部队去成亲的。” 媳妇听了这话,晕倒在地。一路跟来的乡亲把媳妇扶进了屋。有人告诉了团长他走后姑娘家发生的事情。

  团长怔了一会,带着警卫员走了。

  媳妇醒来,赶忙追出门去。追到埋葬老娘的小山前,见团长正跪在老娘的坟前磕头。媳妇手脚并用地向山上爬去,团长却起身下山了。媳妇追到山下,团长已经跨上了马。媳妇跌跌撞撞地一路追到大路口。团长终究没有回头,走了……

  不久,“老革命”的妻子就成了精神病。除了生孩子没有耽误,一个妻子应尽的家庭责任“老革命”的妻子基本无法承担。“老革命”的家便被人称为“没有女人”的家了。

  妻子的患病并没有让“老革命”变得勤劳起来,反而让“老革命”更懒了。白天上班,晚上喝酒,夜里就爬到妻子身上干那事。“老革命”的家便需要医务室定期派人来大扫除了。

  后来,“老革命”去世了。听说,有个坐着“红旗”轿车的大首长曾来看望过一次“老革命”的妻子。“老革命”的妻子不认识这位大首长,只是一个劲唱她那些谁也听不懂的歌。

  再后来,“老革命”的妻子也去世了。听说,“老革命”的妻子临终前还在唱着那些谁也听不懂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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