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乡

　　姥姥少小离家，一辈子没能回一趟故乡，她梦寐一生的叫着“北乡”的老家。

　　在很小的时候，姥姥跟随父母亲从“北乡”逃荒到了这个叫着“张大庄”地方。村庄就在一条大河的北边。这条河，叫淝河。村庄距离淝河有两里多路。或许姥姥的父母亲还想往南走的，但是河水挡住了去路，就在这个村庄里落了脚。善良的张大庄人收留了姥姥一家。后来，姥姥就成为姥爷家的童养媳，而后成了我姥姥，为姥爷生儿育女。2017年5月27日，星期六，农历五月初二。这天天气晴好，风清气爽。晚上7时许，我的姥姥去世了，享年98岁。

　　接到电话，说姥姥走了。我的脑子里的第一反应便是这样一句话：姥姥为啥说话不算话呢？说过要活过一百岁的，还有一年多时间，怎么就不能等了呢?那几天放端午假，我正准备回家跟父母亲一起过节，再去看望姥姥呢！

　　初春时节，一位小舅因病去世，许多亲戚前去奔丧。母亲打电话说，在外面打工的亲戚都回去了，让我也回家一趟。这位小舅，是我姥爷的侄子，二姥爷的小儿子，五十来岁的样子。前些年，听说他患有一种癌症，认为早不在世了。一次，我回老家，在从县城到乡村的公共汽车上，听到后面有人喊我的乳名，我扭头一看，是这位小舅，心里“咯噔”一下，说了几句话，知道是误诊。这些年，他一直在村子里做瓦工，带队伍给乡人盖房子。据说，小舅去世的头天还在干活呢，夜里心肌梗死就离开了人世。

　　姥姥住的房子跟这位小舅家的楼房挨边。那天上午，我和妻子回到老家，在小舅那边上了烧纸钱，到灵堂前跪下磕了头，就去看望姥姥了。姥姥坐在门前，身边围着几个晚辈，有我的表弟、表弟媳妇，表妹、表妹婿。姥姥尽管已近百岁，耳朵有些背，头脑思维还是比较清醒的。她知道小舅去世的事情。她说，你看，这不冷不热的季节，我要是死了多好，你们都能来送我。我们都说，姥姥，你要活过一百岁呢！没想到，一语成谶，两个月后，姥姥真的无疾而终、驾鹤西去了。

　　十余天前，吃饭时，已驼背成弓形的姥姥，手撑着桌子想站起来，或许因为人太老了，手臂无力，没能站住，摔了一跤，便卧床了。我母亲看望她时，姥姥埋怨自己，说真是老了，没用了。据姥姥的孙子媳妇说，那天傍晚，孙辈几个看望躺在床上的姥姥，姥姥喝了点东西，还说了几句话，然后就见喘息急促，便很快离开了人间。

　　姥姥一生善良贤淑，是个令晚辈们十分敬重的人。我们每每去看望她，她总是笑眯眯地看着你，并能叫出每一个孙辈、重孙辈的小名来。姥姥虽老，但不糊涂，如果你问她晚辈里谁好，她会说“都好”。事实也是，这些晚辈去看望她时，都没有空手的，或是买些她能吃的糕点，或给点钱。总之，姥姥的儿女、孙辈、重孙辈，都尽着一份孝心。

                                                                           姥姥和母亲

　　有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必须说一下。每年天气暖和的时候，我母亲都要把姥姥接到家里过些日子，给她梳头，跟她聊天。一年春季，我和妻子回老家看望父母，姥姥正好也在母亲那里住着。那天上午，我妻子拿了二百元钱，蹲下，递给坐在矮凳上的姥姥。姥姥笑笑，接了钱，在手里攥着。没想到，妻子跟耄耋之年的姥姥开起了玩笑。妻子说，我姥姥，您管管你外甥吧，他要找个小的呢！姥姥笑眯眯地说，那好呀，她能帮你干活。过一会儿，姥姥好像醒悟了，又说，不管（当地话，意为“不行”），那样你们要磨牙（当地话，意为“吵架”）的。我和妻子，还有我母亲都笑得不得了，就差没岔气了。IMG_0087(1).jpg

　　姥姥姓朱，老家在“北乡”。这个 “北乡”，就是安徽北部萧县的一个乡村，叫朱庄村，距离姥姥生活了一辈子的大庄村有一百多公里的路程。姥姥的父母亲带着五个女儿在大庄村落户后，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大些的三个女儿都成了人家的童养媳。大女儿给了大庄村的沟北孙家；二女儿就是我的姥姥，给了大庄村的张化坤，就是我的姥爷；三女儿给了村西边距离不远的太平集叶姓人家。后来，或许也是思乡心切，姥姥的父母亲又带着两个小女儿回到了“北乡”。但没多久，姥姥的父亲就死了。至于是怎么死的，至今是个谜。我母亲曾说过，可能是在老家与人结仇，回去后被人害死的。一次，我打电话给姥姥妹妹的后人，询问这件事情，他们都说不清楚。姥姥去世了，生活在“北乡”的两个妹妹的后人也来参加了葬礼。我再次询问姥姥父亲的死因，他们还是说不清。只是说，姥姥的父母亲确实是逃荒到的大庄村，回“北乡”后，还把最小的女儿送了人家。看来，那时候姥姥的父母真是穷困极了。至于姥姥父亲因与人结仇被害一说，是没有根据的。

　　姥姥一辈子生了七个孩子，有一个夭折了。姥姥十八岁时生下了大女儿，就是我的母亲。后来，生了我大舅、姨娘、二舅、三舅、老舅，夭折的一位不知在哪两个之间，原来听我母亲说过，记不得了。说起来有意思，我老舅比我还小两岁呢。就是说，姥姥生我老舅的时候，作为外孙的我已经会走路了，估计当时母亲还带我去吃了喜面呢！

　　姥姥慈眉善目，性格温和。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姥姥多年前经常被两个人欺侮，一个是我的姥爷，一个是姥爷的弟媳。我姥爷脾气比较暴躁，也许他也爱我的姥姥，但就是喜欢骂人，不高兴的时候，姥姥就成了他发泄的对象。姥爷是30年前去世的，得的是食道癌。那时，我在上大学。我曾和二舅一道陪着姥爷到蚌埠一家军队医院查病。几个月后，他病得不能进食，就走了。姥爷的弟弟叫张化香，我称他二姥爷，早年曾是大队干部，文革时被游街批斗过。原因是他老婆、我的二姥姥举报，说他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后来查实，是无中生有的事情。在农村，二姥姥属于那种蛮不讲理，没事也能找出事的人。一次，不知什么原因，她打我大舅，姥姥从身后抱住了她。二姥姥在厮打中竟将我姥姥的头发薅下了一绺，从此，姥姥的头顶上就留下了块小孩巴掌大的痕迹，再没有长出头发来。几十年来，我母亲每每给姥姥梳头，用温暖的手轻抚她的头顶时，总是要感慨一番。后来，二姥姥不知什么原因，自己喝药死了。“一母生九子，九子各不同。”二姥爷的性格跟我姥爷的性格迥异， 是那种相对温顺的人。二姥姥去世后，二姥爷就跟儿子一起过，活到80多岁，也算是长寿。先前，我去姥姥家时，也看望二姥爷。有段时间，我听母亲说，姥姥说过，自己去世后不愿意进祖坟跟姥爷埋一块儿，原因是受够了姥爷和弟媳妇的气，死了，一定要离他们远远的。

　　姥姥和她的五个儿女

　　跟姥姥亲近的同龄人，包括她的一个姐姐和三个妹妹都先后去世了，只有一天到晚粗茶淡饭的姥姥长寿。我琢磨，姥姥的长寿秘诀，就是一生保持着平和的心态。多年前，姥姥做梦都想回到她的老家看看，我和二舅商讨过。只是老家的亲戚一直没能联系上。三十年前，姥姥妹妹的后代曾从老家拉着板车到大庄村卖过棉花，后来又失去了联系。十多年前，姥姥过八十大寿时，老家的人也杳无音讯。前些年的一个秋天，二舅来淮北，去了一趟砀山县一个乡村，找到了的姥姥妹妹的后人，这才又联系上了“北乡”的亲戚。一年大年初三，姥姥妹妹的几位后人，专门开车到大庄村看望了我姥姥。见到了妹妹的后人，似乎也了却了姥姥的思乡之情。后来，姥姥就很少再提回“北乡”的事了。

　　有一次，我回老家，巧的是姥姥就在我父母家里。我问姥姥，还想回老家看看吗？她说，年龄太大了，恐怕受不了路上的颠簸。其实，那些年，姥姥每次到我父母家，都是二舅用手扶拖拉机来回接送的。当然，我母亲也不时回娘家看看，帮姥姥剪头发，修指甲，调理棉衣。相比较，我母亲的妹妹、我的姨娘关心姥姥更多一些。我们家距离姥姥家远一些，我姨娘家跟姥姥只有一里地，属于娘婆二家转身就到的路程。姥姥一直跟随没有结婚的三舅生活，其他三个舅舅按月给生活费。前几年，姥姥家养羊，我还见驼背的姥姥下地放羊呢！十多年前，姥姥八十岁时，二舅喂了一头肥猪，准备年后给姥姥过大寿时用的。后来，这头肥猪好像有预感似，年前不吃不喝，二舅怕它生病，就提前给宰了。因此，姥姥过大寿的日子也提前了。据说，那次姥姥的大寿过得很风光，还请了喇叭响手，热热闹闹地摆了好多桌。当时，我因工作忙没能回去，想来很是遗憾。

　　又过了十年，姥姥过九十岁生日，我和妻子、女儿都参加了寿宴。年初六那天，姥姥老家的后人也从“北乡”赶来了。舅舅们在集镇上的饭店里订了四桌酒菜。我母亲和姨娘买了两挂长长的鞭炮，一个大蛋糕。大家欢天喜地地给姥姥祝寿，吹蜡烛，吃蛋糕，唱生日祝福歌。我举着相机，不停地拍照片，并给姥姥拍了许多特写镜头。大家共同祝愿姥姥健康长寿，期望十年后，给姥姥过一个更加隆重的百岁寿辰。

　　据说，过百岁大寿的老人，没有在整百岁的时候举办的，一般都提前一两年。舅舅们原准备在姥姥98或99岁时，给老人过百岁大寿的。谁知，在姥姥97岁那年春节，老人主动要过，她不说过寿，说是过生日。二舅打电话跟我说起这事。我说，老人想过就过呗！明年，姥姥想过大寿，还给她办。那天，大年初二，天正下着大雨，我和妻子冒雨驱车赶回去，参加了姥姥的寿宴。我还带上了姥姥的两幅照片。照片是我妻子原先照的，专门找人放大，还镶了镜框。姥姥见了，喜不自禁，连说，好，好！

　　第二年，在姥姥98岁的时候，她没有再提过生日或过寿的事情。我们也都觉得奇怪。或许，在老人心里，自己已经过了百岁寿辰。

　　姥姥去世后，按照她的遗愿，舅舅们真的没有把她跟姥爷合葬，而是葬在了另一块祖坟地里。这里绿树成荫，又面临淝河，是一处极好的归宿地。这里的风景，姥姥应该是欢喜的。

　　我想，面对日夜流淌的河流，姥姥一定会把对“北乡”的思念，寄予欢畅的河水，流向远方，流进她曾经日思夜想的梦里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