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不要来香港找我呀?”到香港后,给一位许久不曾联系的朋友发信息。

  “我感觉我对这种大都市真的没兴趣,不过以后代购看来可以找你了。”

  一时,我无言以对,却也理解。对于这位曾经行走西藏四川云南的背包客朋友而言,维港的摩天大楼远远不如雪域高原那般引人入胜。唯一还算吸引人的,就是香港“购物天堂”的称呼。

  低廉的进口货、便宜的化妆品、优质的进口奶粉……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对于许许多多的人而言,香港不再是那个坐落在香江畔的“东方之珠”,不过是一个可以购买廉价优质商品的商场。除了买买买,就只剩维港的夜景、迪士尼与海洋公园,还能成为这座城市其他的标签。

  似乎就是在买买买中,我们好像遗忘了这个城市在百年港英时期的沧桑。

  和那位朋友一样,原先对于这个城市并不带太多好感,也许是因为铺天盖地的香港代购,也许是因为曾经目睹过羊卓雍错的圣洁,也许也因为媒体大量关于香港的负面报道,对于这个我要生活一年的城市,我似乎有些排斥。

  中秋节晚上,维多利亚公园有传统的火龙表演和灯会,干脆去一去。待在宿舍也是闲着没意思,我们便决定下午下课后直接在红磡汇合,然后一起过去。

  我们住在新界北边,离罗湖只有几站地铁。所以相对于最为繁华的九龙、香港岛而言,我们可谓是十足的“村民进城”。新界位于香港北部,狮子山则是九龙与新界的内陆分界线。早年新界并非为香港所管辖,而是作为广东省新安县一部分。《南京条约》割让香港岛后,清廷又于一八九八年与英方签订了《拓展香港界址专条》,将九龙以北至深圳河以南的土地尽数割让给了英国。这一部分,就是当今的“新界”。

  转上前往铜锣湾方向的车后,我抬起头看着车厢顶部以不同颜色所表明的港铁线路。佐敦、太子、尖沙咀、旺角……当这一个个大名鼎鼎的地标在地铁路线上显示时,我便知道,我们在往最为繁华的九龙靠近。在新界这一片乘坐港铁,只显示东铁线各个站台,而不会看到这些最为耳熟能详的站名。

  佐敦,为英文名字“Jordan”的港版翻译,如果是在大陆,一般习惯性翻译为“乔丹”;太子站所对照的英文则是“Prince Edward”,汉译爱德华王子,就在一串串充满了浓郁英伦气息的地铁站名中,港英时代的痕迹依旧在不知不觉中流淌在贯穿了九龙与香港岛的地铁上。若非地铁上时不时响起的粤语还有站名相对应的繁体中文,或许一个错觉,就会让人以为似乎来到了英国。

  都说香港很小,不过是个小小的弹丸之地,没有什么好逛的;可是它也很大很大,从新界到九龙,竟也花了快一小时。

  地铁上人头攒动,与新界东铁线形成了极为明显的差异;站台上的人排着长队,一切都在告诉着我们,这里是九龙,这里有着这座城市拥挤的人潮,还有夜晚时分纸醉金迷般的夜生活。

  这里的摩天大楼,相比住处那儿的高楼大厦,似乎更平添了几分挤压感。那是一种国际大都市特有的既视感,和布达拉宫高山仰止的神圣有着天壤之别。每一次仰头,看着这一片钢筋森林在城市中穿梭,看着一个个繁体字标志,似乎走进了另一片时空。

  在甜品店里点了份番薯糖水。在南京待了四年,早就习惯把“番薯”说成“红薯”,或者是说成“地瓜”,来到香港后,开始习惯了“番薯”这一极富粤语味儿的表达。

  姜的辛与番薯的甜就这么完美融合在了一起,暖暖的。来到岭南,糖水绝对是街边小食店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维多利亚公园早已为LED光所包围,密密麻麻的LED灯横跨了广场,抬起头看,仿佛是一颗颗蓝色白色的星星交替点缀着夜空。

  原来,银河还真的是一片蓝色的海洋。不远处的灯,还有粉色的,又把银河变成了美妙的少女心。就在这般彩色的流光溢彩里,我看见了今晚的天空中挂了一轮好圆好圆的月亮。老天爷实在太赏脸,知道今晚该是个万家灯火的团圆之夜,把前些天阴雨都给喝止了,才让我们看见了这没有一丝云彩的夜空。

  穿过广场,在另一端,摆满了许许多多的不同造型的花灯。荷花灯悬挂在半空,在这暗夜里散发着夏日末尾的最后些许清香。

  从“医馆”造型的花灯边走过,瞧见“医馆”两个繁体字大招牌,隐隐约约,似乎又一次混淆了时空,回到了遥远的民国。

  夜色下,王子与公主在马车前笑得那么甜蜜。璀璨的马车,还有公主面前那盏粉色的高跟鞋造型花灯。粉色的梦幻,就是一根小小的绣花针,编织了每一个粉色的梦想,让它在夜空中闪烁出星星的光芒。

  从维多利亚公园出来,我们穿过了马路。叮叮车在一声声清脆的“叮叮”声中从我们身后优哉游哉缓慢驶来,停在了站台边上。

  当我们走到马路对面时,它在“叮叮”声中悠然自得地往前行,这几乎是世界上最为古老的有轨电车,按理说,它应该早就消失在了这个公共交通极其发达的时代,然而神奇的是,在香港这样一座快节奏的现代大都市里,却愣是将这种不属于二十一世纪的交通工具悄然留了下来。也许这座钢筋水泥的森林里,有着自己别样的一份怀旧情调吧?

  人潮在涌动,大家都在朝着“大坑火龙”即将经过的街区走去。“大坑火龙”,是香港铜锣湾大坑的一大民俗活动,起源于十九世纪末,通常在中秋节前后三日举行。大坑原本是个渔村,古时曾发生风灾,渔民们便提出在中秋佳节时进行舞火龙,从而祈求风调雨顺,祈福消灾。

  2011年,大坑火龙入选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即便是曾经经历了一百五十余年的港英时代,这一古老的习俗,在这个高速前进的都市中依旧存在,为的是对那历史的传承。

  红灯亮起,路口的阿sir(香港地区对警察的俗称)拉起警戒线,示意行人不能过马路。人潮在徐徐前进,却并不拥挤,每隔一段距离,就能看见阿sir在不断来回巡逻,不断维持着人群的秩序。港英时期,下级对长官通常以“sir”称呼,作为纪律部队的一部分,警官也被称为了“阿sir”。

  昏黄的路灯、时不时慢悠悠驶过的叮叮车、巡逻中的阿sir,俨然就是一副经典的港剧画面。也许这个城市的的确确是个现代化的国际大都市,也许兰桂坊的夜总是如一剂毒品般叫人欲罢不能,可这个城市的夜色,却有着自己最为特别的沉淀;这个城市的街道即便是人流如织,也总是能在人潮中维持着井井有序。

  入口处贴满了大坑火龙的海报,还有工作人员在不断向来往的人群赠送大坑火龙的明信片。

  一片灯火璀璨下,远远已经看见了正在升腾而起的香雾,那香雾就如同云雾般,在远处四散弥漫着。

  同行的广东同学说,现在是在点香,过一会就要开始舞火龙了。

  人潮拥挤,有些闷热,我的额头在淌着汗,就在身旁站着一对金发碧眼的年轻外国夫妻,爸爸的肩膀上,坐着一位可爱的小姑娘,正睁大着眼睛望着眼前的人山人海。

  我不知道这个小姑娘是否能明白“中秋”对于华人的真正意义,也不知道她究竟能否明白“舞火龙”究竟是何意义,可是那又如何?这个中秋的夜晚,属于所有的万家灯火,属于所有享受欢乐的人。

  人群里,除了金发碧眼的白人面孔,还有印度面孔、披着头巾的穆斯林女性。

  是,本质上说,这是一个粤语社会,却在最大化包容了多元的族群,多元的文化。

  身后的人群忽然发出了一阵欢呼声,回头一看,舞火龙已然从身后的街区开始。香雾在空气中弥漫,我看到了火龙的身躯在人们的舞动中开始前行。

  锣鼓喧天,人声鼎沸,火龙正准备从我身后的街区绕过来,绕到正对我面前的这条长街。大家一个个伸长了脖子,高高举着手中的手机或是相机,仿佛在等待着心目中一位偶像。

  如果不是看见大家几乎都穿着短袖,或许我真的会认为此时此刻并非中秋,而是元宵节。毫不夸张地说,这里的中秋,俨然就是拿出了过年的阵势。

  火龙的龙身以珍珠草制成,火红的香插满了它长长的身躯。每一根香,都是一份最为真诚的祝福。

  我看见了领头的人坐在推车上,奋力击打着鼓,伴随着这似乎能震动天地的鼓点,人群不断爆发着如同鞭炮般热闹的喝彩声。我高高举起手机,拍摄着正在逐步朝我们靠近的火龙。

  我很佩服这座城市,历经了一百多年的港英时代,却仍然完完整整保留了最为原生态的华人文化。在这个城市,随处可见的基督教堂,随处可见充满英伦风的街道名,无不渗透着港英时代的痕迹,却又传承了两百多年的习俗;这个城市包容着多元的文化,却始终没让自己那些古老的遗产在国际化的浪潮里被冲走。它就是这么努力,带着北方人一般的倔强——无论如何,都不会让这些最为原生态的血液被稀释。

  “啊来了来了!”一同前来的小伙伴努力地探着头,火龙就这么在震天的呼喊声中一点嗲来到了我的面前。我几乎是站在人群的最前面,可以将火龙看个一清二楚。

  现场正在以粤语、普通话与英语三种语言传递着最为美好的中秋节祝福。

  火龙身上的香,火红火红的,和喜庆的颜色一模一样。龙的双眼炯炯有神,仿佛充满了威仪,却有因为身上火红的香而那般充满了柔情。密密麻麻的香,远远望去,仿佛密密麻麻的火红色星星。

  我看到了舞龙的人正在挥汗如雨,可每一次舞动,他们都是那么地努力。火龙很重,因为载满了祈愿,还载满了这个城市的沧桑。

  我看到了一条火红的蛟龙从天而降,它或许只是路过人间,却在每一次路过时,都不忘洒下它最美好的祝愿与恩惠。这个中秋,和原来的中秋都不一样,不是因为以“港漂族”的身份在香港过了第一个中秋,而是这片天地,有一条火龙在倾听着我们所有人的祈愿。

  它载满了香,载满了每一个心愿,载满了这个城市最为传统的沉淀,而不单单,只是载了这个城市“购物天堂”的名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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