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几个陪着母亲走在深深的过道里。

  妹夫说他把车放在过道口了,过道里拐弯抹角地不好走。那里有一处没有东院墙和南院墙的旧院子,正好可以停车,他放车时已经有好几辆车在那里了。

  给叔伯舅送完殡,来时送我们来的妹夫又来接了。说是分属安平饶阳两个县,其实我们村离姥姥家也就一里多地。本来我骑三轮拉母亲来就行,妹夫非说这样子不好看,所以又来接了。

  走到车旁边儿,妹夫拉开门儿让母亲上车,母亲却望着院落北端的三间青砖老房,笑着却又怯怯地对妹夫说,你停车的这地儿,就是我家……

  而我与妹妹却早已泪水涟涟……

  驻足望去,老街、老巷、老屋从来不曾陌生,这个窄窄长长的长方形北方小院儿,早已残垣断壁,东南两面的墙头已经不复存在。历经风雨剥蚀的老屋,久不住人,老得如此苍白无力,老得破败不堪。一把生了锈的永固牌铁锁紧紧地锁着仍旧漆黑的木门,锁住了老屋的烟火,也锁住了我记忆里的旧时光。

  我没有走近前去细看,只是在那里久久地站着看了好一会儿,锁头的钥匙应该在表弟小镯那里。房子在我姥姥姥爷健在的时候就已经分好了,这座房屋是属于我二舅的,待老人百年之后就归我二舅所有了,在农村这叫养老腾宅。后来,二舅把宅子过户给了我姨。因为临街,被表弟用来售卖化肥,两年后又闲置了起来。

  院子里的小樗树苗疯长,在离老树很远的土里也有钻出来的,已经齐腰高了,绿丫丫一片一片的。映衬着青灰色的老屋,那种绿,反倒绿得孤寂,绿得让人心情沉重。

  而院子东南角的那棵大碗口儿粗的槐树却不见了踪影。

  这里曾经是我的乐园,满院子曾经都是我童年的足迹。

  每当槐树上叮铃吊挂地结满槐角儿的时候,小脚儿的姥姥总是很费力地用长扒钩儿把它们从树上扒下来,一串一串地落在地上。用手拣时,却被它弄得满手黏糊糊的还挺难闻的。姥姥却从不嫌弃,拣拾起来在盆里捣碎去掉槐角儿的那层绿皮,然后把黑色的槐莲豆儿用冷水拔上几天。在换过几遍水之后,异味一点儿也没有了,煮熟以后捞到大碗里撒上一点儿盐进味儿吃着可香哩!

  姥爷有点闻不惯槐莲豆皮那让人不爽的味道,从他看守的果木园收工回来后总是嘟囔几声,怎么又弄这个哩!然后从棉布大褂子兜儿里掏出几个小桃奴儿递给我,看着我大口地啃嚼着,他咧着缺了几颗牙齿的大嘴,笑了。

  桃奴儿是长不成个儿的蜜桃,因为长不成个儿无法售卖,是允许社员们摘拣来吃的。其实桃奴儿很甜,虽然它很小。

  姥爷兄弟五个,他排行老四。到母亲这一辈人时人丁非常兴旺,包括母亲兄弟姊妹四人在内,包括那位牺牲在抗美援朝战场上的舅舅在内,他们叔伯兄弟姊妹们我能数得上来的不少于24人。在这15个兄弟和9个姊妹当中,母亲却是唯一一个没有上过学的。

  后来,母亲时常晚饭后在院子里就着明亮的月光,一边刷锅一边与我们说起这些遥远的往事。

  母亲家在村南里有一大片枣村林子,大概就是在后来大舅搬过去盖房的那一片儿。

  七月十五枣发喧,八月十五打一杆。就在人们忙着收获地里庄稼的时候,枣树上结的大枣儿也象一串串的红玛瑙一样在绿叶间闪耀着了。用力跳起来伸手揪下一两个,放进嘴里咔嚓咔嚓地嚼着,一股甜甜的汁水浸润喉舌间,真甜!

  也是怕孩子们发废打枣儿或用砖头投枣儿,所以每年的这时,在姥姥姥爷在地里忙着收秋、大舅远在关东讨生活、二舅在念书的时候,七八岁的母亲便被派去看枣树林子。

  头一年因为看枣树错过了学校开学的日期,第二年又跟头年一样枣林仍离不了她。如是三年,从此母亲不再提上学的事儿……

  我与妹妹后来常为生活有待母亲不公而颇有微词,但母亲却不以为意总是一笑了之,她还经常为自己的二哥成绩好而自豪不已。

  二舅上小学时,教室的后山墙上有一个大墙龛台儿。有个学习不好且调皮的学生拧腰一窜一屁股坐了进去,被老师看见给呵斥了下来。不一会儿,二舅坐了进去,却没被老师呵斥。挨老师批评的那位不服,问老师,为什么兴他不兴我?

  老师非常沉着地答道,你学习好了可以天天坐在龛台儿里上课!

  没有上过学,母亲对姥姥姥爷不但没抱怨,她还非常地孝顺。每回做了差样儿的好吃食甚至白饽饽都得给姥姥姥爷送些过去,我和妹妹也都去送过的。

  母亲没上学,所以很长时间里没有学名,一直到现在我们村儿里的奶奶和大娘们都是喊她的小名儿。直到后来去东里满公社里参加学毛著积极分子表彰大会前,才有了自己的学名,虽然她没有上过学。不识字,却丝毫没有影响母亲学毛主席著作的热情和对毛主席文章的理解。

  这个学名用了几年,直到后来遇见了我奶奶。我奶奶给我娘起了一个更好听的名字,这个名字一直印在身份证和户口本上。因为娘的学名,也是奶奶的名字,所以也就有了这么俏奇的事儿了。

  这就是我母亲,是俺娘。

  人们放汽车的那块儿地儿,那处没有院墙的房子院子是俺娘曾经的家。

  写到这里,您也许看明白了:不是出嫁的女儿写自己的娘家,而是我写母亲的家,写娘的家。

  今年正月里去给舅舅们和姨拜年,多坐了一会儿,陪老人们多聊了一会儿。推托着哥嫂们的盛情挽留,我们没象小时候那样留下来吃饭,他们热情地送了出来一直把我们送上车。

  车驶过姥姥家的老房子,看我欲言又止,妹妹问,怎么了哥?

  我说,刚才想拍一张老房子的照片留念来着。

  妹妹说我外甥,娃儿,把车开回去!

  我说,算了,别往回拐了。回去晚了还以为咱留下吃饭哩,咱娘又该说了!你嫂子在家炖排骨哩……

  其实,这房一直在我心里,倒不了。

  写在妇女节献给母亲。

  2021年3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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