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陀山东南麓后河村,一条隐蔽的山沟里,搭着马架子窝棚。一个面色苍白的产妇躺在那里,盖着旧被子。她得了产后风,头热得像火炭一样,一直处在昏迷状态。她的身旁,用夹被子包裹着出生几天的婴儿,香甜地熟睡。

  低矮的窝棚里,几个有经验的妇女,熬姜汤水喂产妇,用热毛巾给擦拭,轻轻地呼唤着:“高同志,高同志,快醒醒,看看咱们的小宝贝儿。”过了一会儿,产妇慢慢地睁开眼睛,翕动着嘴唇,发出了微弱的声音。一位身材比较壮实的妇女,俯下身侧耳听,才听见产妇声若游丝地说:“我……不行了,孩子……托你……做孩子的……”话未说完,头向旁边一歪,停止了呼吸,但那双满怀希望的眼睛却一直对着这位妇女,不肯闭上。

  几个妇女围上来,眼含热泪,焦急地呼唤着产妇。可是,产妇再也听不到姐妹们熟悉的声音了。一位年纪稍长的妇女,看了看襁褓中的婴儿说:“你们可明白高同志的意思?知道她没来得及说出的那个字是啥?”几个人悲痛地点了点头说:“肯定是个‘娘’字。”这个妇女哽咽着继续说:“可怜的孩儿!刚落草(出生)就没了娘。孩子娘托付给咱们,咱们忍饥挨饿也要把他保住。”“我给养孩子!”“我来养吧!”几个妇女都抢着说。“姐妹们,都别争了!我养孩子吧!你们看高同志一直看着我。我答应了,她才能放心地‘走’!”说这话的是面色黑红,朴实能干的尤加娥,她抹了一把眼泪,动情地说。“你家孩子还不会爬,再养一个月子里的孩子,两只手咋忙得过来呀!”几个妇女担心地说。“没事儿,俺奶水足!先让这个小宝儿吃,他吃完了再让俺家孩子吃。”几个人听见尤加娥说得在理,就同意了她的请求。尤加娥走到产妇跟前,一字一句地说:“高同志,你放心吧!俺尤加娥好好喂养咱家孩子,好好当孩子的娘。”说完,尤加娥慢慢地给产妇阖上眼睛。她抱起熟睡的婴儿,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的额头,眼泪一滴滴地落到夹被子上……

  高同志叫高达岭。1940年秋天,高达岭跟随部队来到海陀山区,开辟平北抗日根据地。组织上看到年轻的高达岭活泼热情,积极肯干,分配她担任龙赤联合县妇救会主任。高达岭建立区、村妇女救国会,走遍了全县的村村寨寨、沟沟坎坎。她盘腿坐在炕头上和妇女聊天,了解她们的喜怒哀乐。大家都说县里来的干部,一点儿架子也没有,从来没有嫌弃山里人。高达岭每到一个村庄,教整天围着锅台转的妇女识字、唱歌,让她们从家庭的小圈子里走出来,一起抗日。她秘密发展党员,号召妇女破除封建迷信思想。她像一块磁铁,有着强大的吸引力。妇女们只要听说她来了,便蜂拥而至,围着她问寒问暖,共同参与抗日活动。姐妹们都把高达岭看做是自己最亲的人。

  1943年夏天,高达岭怀孕临产,正赶上日军大扫荡。日伪来势汹汹,梳篦式地向前推进。情况十分危急,几名妇女搀扶着身怀六甲的高达岭,在山沟里树丛中辗转躲藏。最后选定在海陀山东南麓后河村一个较隐蔽的沟里,不易被发觉又向阳避风的地方,搭建起一个临时帐篷。几位附近住的妇女,听说高同志生小孩,不顾危险,抱着家里仅有的被褥,给送过来。有的做小孩的衣裳和小被子,有的拿来刚下的鸡蛋,像对待要生产的亲人一样,热心照料,细心呵护。

  高达岭顺利地产下了一个男孩。尽管窝棚向阳,可是夜晚山风硬,加上连日来的担惊受怕,虚弱的高达岭不幸患了产后风。日伪搜山正紧,又无任何医疗条件,婴儿12天时,她便患病去世了。最后龙赤联合县四区孙庄子村的尤加娥,说服众人,给嗷嗷待哺的孩子当了娘,有了上文的一幕。

  尤加娥挎着一个包袱,装着几个姐妹给孩子的小衣服,紧紧抱着孩子,在山沟里走着。眼前总是浮现出高同志和蔼的笑容,像岭上的山桃花一样好看;亲切的话语,像流淌的山泉一样轻柔。她讲的那些抗战故事啦,妇女解放的道理呀,像春风一样吹开了尤加娥的心田。她还记得小时候,母亲和奶奶拿着长长的绑腿带子,硬给她和妹妹裹脚。除了大脚趾外,其它的脚趾头被摁倒、缠紧,尤加娥姐俩疼得嗷嗷叫,汗水直流。母亲说,给丫头们把脚裹紧点,长大嫁个好人家。倔强的尤加娥,趁母亲和奶奶不注意,偷偷地解开了绑腿带子,帮助妹妹也解开了。多亏小时候自主一回儿,不然现在像母亲和奶奶那样,旱鸭子一般走路,抱孩子、躲黄狗(日伪)怎么能跑呢?看看人家高同志,年龄差不多,她一双大脚,走到哪里都稳稳当当的。高同志说,女孩子裹脚变成“三寸金莲”,身心受到巨大的伤害。高同志说过的那些话,就像给尤加娥打开一扇天窗,让从来没有走出海陀山的尤加娥,感受到和煦的阳光、清爽的空气。她悄悄地学着高同志……唉,像高同志这么一个好人,生小孩没有赶上好时候,年纪轻轻就“走”了……尤加娥往上挪了挪怀抱的孩子,走进了家门。

  三间土坯小房里,糊着旧纸的破炕席上,嫁到邻村的妹妹,正在哄尤加娥的女儿睡觉。尤加娥把抱回的孩子与女儿放在一起。她寻思,家里的粮食早让扫荡的日伪拿跑了,只有墙角堆着发了芽的土豆。青黄不接的时候,大人好对付,挖些山野菜,掺点棒子面打糊糊,等着新粮食下来。高同志的孩子怎么办?晚上,尤加娥和丈夫商量。丈夫看到围在炕上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抓挠着自己的后脑勺说:“兵荒马乱的年头,养一个孩子就挺难,这回又加一个,真是大南门里种南瓜——难上加难!……俺不是责怪你,咱俩一起想办法,就是搭上命也要把两个孩子养好。”两个人想来想去,决定把老家的绵羊拉来,再抱回一只下蛋的老母鸡。羊奶催奶,再喂点鸡蛋黄,让孩子吃饱。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尤加娥看着丈夫戴着草帽,包几块菜团子,回40里外的老家拉羊抱鸡去了,心头一热。这不就是母亲和奶奶说的,嫁了个好人家吗?她看看两个孩子都醒了,嘤嘤地叫着,就撩起衣服前襟给喂奶。几天来着急上火,奶水不多了,被孩子小嘴咂得有些疼痛。男孩没吃饱,乱登着两条小腿啼哭。她抱着孩子,在地上转圈哄着:“我的宝儿,不哭啦,你爹给咱弄吃的了……”她轻轻地拍着孩子,想着他在大海陀出生的,是革命同志的后代,就叫“海根”吧。为了隐藏孩子的真实身份,她把自己4个多月的女儿改名叫“海丫”。

  天擦黑,丈夫回来了。他熬好了羊奶让尤加娥趁热喝下去。一股浓烈的膻气味弥漫着,尤加娥捏着鼻子把一大海碗灌下去,她要让羊奶快点变成乳汁喂养海根、海丫。羊奶的膻气算得了什么!最担心的是豺狼恶狗般的日伪大扫荡。

  初冬时节,树木叶子随风飘落,海陀山上光秃秃的。山间升腾起白茫茫的浓雾,从薄处看,雾已结霜。冬天悄然来临。日伪又来扫荡了,村庄里的人听到消息,拿点干粮往山上石洞里躲藏。尤加娥抱起海根,妹妹急急地赶过来给抱海丫。姐俩抱着孩子往大山深处跑,上气不接下气地钻进一个山洞里,发现有几个老乡已在里面隐蔽。老乡一见一人抱个孩子钻进来,就说,你们要是在山洞里,咋也不能让孩子哭!俺们可不能跟着吃“瓜落”(无辜受牵连)。尤加娥赶紧说:“给孩子喂饱奶,不哭,真不哭……”未等她说完,“哇——”“哇哇——”两个孩子比赛似的啼哭起来。几个老乡用眼睛剜了尤加娥几眼,像是商量好的一样,一个接一个起身出去了,山洞里只留下她们几个。尤加娥对妹妹说:“不怪乡亲们!当初抱海根回来的时候,俺都想过这些事儿。再难,也要扛着。”“姐,还有俺呢!俺帮衬你。”尤加娥看看妹妹,使劲地点点头。

  日伪扫荡过后,有人走漏了风声,甲长领着伪军闯进村里找孩子。他们诈尤加娥:“你家的两个孩子,哪个是八路军的?”“哪个也不是!都是俺亲生的!你们管天管地,还管老娘们生双棒儿(双胞胎)?”两句话噎得甲长“嗯嗯”没话说。正在这时候,尤加娥的丈夫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他明白了怎么回事后,满脸赔笑说:“长官大人,这是俺刚套的兔子,拿回去给各位吃个鲜儿吧!”甲长接过兔子,干笑着说:“嘿嘿,我说俩孩子个头差不多!是双棒儿呀!我们也是例行公务嘛!再上别处找找。”他们拎着兔子走了。尤加娥“呸”了一声说:“孩子们到口的美味,让‘狗’给叼走了!”“保住海根,比啥都金贵!俺再去套兔子,要让咱们的根儿、丫儿喝口汤。”丈夫安慰着尤加娥。

  冬去春来,山里的花落花开,时间到了1945年。小海根2岁多了,比锅台高点,和姐姐海丫满地跑着玩。海根小喜鹊似的叫着“娘”“爹”,叫得尤加娥和丈夫心里流着蜜一样,从里往外汩汩地冒着甜香。

  正义可能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抗战胜利的喜讯传遍海陀山区,人们欢欣鼓舞。高达岭的爱人(海根的父亲),即平北《挺进报》随军记者陈靖,从平西返回平北来接孩子。陈记者见到虎头虎脑的儿子海根,眼圈红了,给尤加娥夫妇深深地鞠躬,称他们是孩子的“再生父母”。他说:“你们对陈家的恩情,比海陀山还高,比妫河水还深,我们永远不会忘记!”尤加娥流着泪说:“咱们都是为了抗日!”

  海根父子走出很远,尤加娥还听到孩子嫩声嫩气地在、喊着:“娘……”“海根,俺的宝儿……”尤加娥痴痴地望着、望着……她喃喃自语:“高同志,你在‘那头’放心吧!你临‘走’托付给俺的事儿,俺完成了!”

  很长一段时间,尤加娥总是听到海根喊“娘”的声音,这声音萦绕在她的心头,回荡在海陀山中。

    注:“平北”北至内蒙古、东至承德、西至张家口的广袤区域,总面积2.5万平方公里。抗日战争时期,这里在伪满洲、伪蒙疆、伪华北三个伪政权的统治之下,属于日伪“模范”统治区。由于地处长城内外,又有平(北京)承铁路、平(北京)张(张家口)铁路穿过,拥有连接平西和冀东的战略地位,这里的对敌斗争十分残酷,军民牺牲巨大,平北抗战在全民族抗战中,写下了可歌可泣的悲壮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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