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转折

从三伏的第一天起,我们那里叫做“数伏”。就是伏天开始了,热天儿到了。

七月底八月初,开始进入伏天,该收麦子了。因为麦子的播种面积并不大,所以很快就收完了。虽然说是“七月流火”,也遭不了几天的罪。此时,各种瓜果、蔬菜陆续成熟了。瓜园里香瓜、西瓜也熟了,就开园了。各品种特色明显:“牙瓜” 通体呈象牙白色,特甜;“芝麻粒”的籽特别小;“蛤蟆酥”个儿大,甜、面,非常适合老年人吃;还有一种瓜叫做“金道子”,墨绿色的瓜皮上,纵向分布着几条金黄色的条纹,口感是特别脆、甜、香。

带领大家干活的人叫做“打头的”,担任这个职务的人,通常体格强壮,庄稼活儿样样精通,有相当的威信。他有权利偶尔带领大家到瓜园里吃瓜。每隔三到五天,瓜园就统一将熟了的瓜摘下来,按人口均分。这时候很热闹:男女老少,拿着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口袋、筐子,都奔瓜园去了:一路上,有的领完了,挎着筐或者背着口袋往家走;有的才刚出家门准备去。一路上断断续续净是人。最高兴的当然还是孩子们,孩子嘴急,现场用手把瓜皮上面粘着的泥土搓掉,根本没有洗手的概念,直接开撮!两、三个香瓜就把小肚皮撑得鼓鼓的。疯跑一天的小孩子,累了,晚上睡觉就睡得特别死,因为吃瓜的缘故,特别是吃了西瓜,夜里醒不来,有那憋不住的,就把炕给尿了。

如果是平时,家里来了客人,就到瓜园买点瓜招待。

再过几天,小葱、黄瓜、豆角、茄子陆续上了农家的饭桌,吃的就丰富起来。我们那里有吃蘸酱菜的习惯,很多青菜就直接蘸酱吃,比如:菠菜、香菜、茴香、小葱、生菜等。值得一提的还有一种竟然叫做“臭菜”!其实吃起来并不真的有臭味,徒有虚名而已。腊月里准备的咸腊肉,这时用来炖豆角,可以放开吃,真是香啊。做饭的时候,在灶坑里烤上几穗青苞米,拷出来是金黄色,搓上一把苞米粒扔嘴里,那叫一个香!

有意思的是挖土豆。长大的土豆就把地面给撑开一道裂缝儿,伸手就能抠出来。这样,已经长大的土豆就被抠出来吃了,没长大的仍然在土里继续生长。新土豆皮薄,不用削皮,切两半像贴饼子那样,贴到菜锅边上,等菜熟了土豆也煎熟了。贴着锅的那一面,就被烙成金黄色,人人都爱吃。

因为这个时候苞米已经半熟了,拿上筐子到地里去掰回一筐青苞米,放进大锅,上面放一个屉,放上茄子、配好的辣椒鸡蛋酱。等苞米烀熟了,茄子、辣椒鸡蛋酱也蒸好了。烀苞米就着茄子辣椒鸡蛋酱,这是一种很有特色的典型吃法。

把大白菜嫩叶儿铺好,上面摆一层蘸好酱的大葱、香菜等蔬菜,扣上半碗小米干饭,再将菜叶儿裹起来,这叫“饭包”。大人孩子都爱吃。

因为这个时段有这些吃的东西,小孩子、甚至大人索性连饭都不吃了,所以粮食消耗明显减少了。小园子里的瓜果,多数是生吃的,也不洗,黄瓜,摘下来用两只手握住来回拧两下,黄瓜刺掉了就行;西红柿连搓两下都省掉了,摘下来直接就吃了。

这个季节比较清闲,于是,家家户户陆续开始扒炕。农村睡的火炕,每年都要把炕面掀开,将走烟的通道清理干净,再把裂纹的土坯换成新的,用黄泥重新抹起来。刚修好的炕还是湿的,不能睡人,家中大点的孩子就到亲戚家借宿几天,叫做“找宿(读xiu)儿”。小孩子睡了一年的火炕,这回可有机会换换样儿了:将收完了麦子的麦秸抱一些放屋里,弄平整了,软软的,铺上席子就开始在上面打闹。睡觉的功能就成为次要的了。等要回到炕上睡觉的时候,孩子们还是恋恋不舍的呢。


2、 到甸子去

铲完地到秋收前这一段时间叫做“挂锄”,顾名思义,就是锄头可以挂起来了,没有什么大量的农活了。放了暑假的孩子们就一块儿到甸子上去割“靰鞡草”,准备冬天垫棉鞋用。“靰鞡草”是水生植物,所以要站在一尺来深的水里割草。甸子上的青蛙特多,长得也肥大,比村头大水坑里的青蛙要大上一倍!在水里你是没有办法的,只能在没有水的边缘地带打几只,带回去处理以后撒点盐,用窝瓜叶包起来放火里烧熟了吃,透着天然的一种清香气。虽然如此,专门到甸子上打青蛙的极少。

有时拿着柳条编成的筐,跟着大人到甸子上去捞鱼。这个捞鱼的活动,必须人多,约好了一起去。刚到时,人少,水清清的,人可以看到水里的鱼,同样,鱼也可以看到人,人还没到跟前,鱼早跑了。人多了,把水搅浑了,鱼就看不到人了。同样,人也看不到鱼了。但是,鱼被浑水呛得将嘴露出水面呼吸,露出一个个的小脑袋。这时就可以用筐捞到鱼了,准确地说应当是“舀”,照准那些小脑袋,一筐下去,鱼儿就乖乖到手了。经历了这种方法捞鱼的孩子,肯定对“浑水摸鱼”这个词理解透彻、记忆牢固。捞到的这种小鱼叫“老头儿鱼”,或者叫“山胖头”,它是长不大的,也就三寸长左右。两个孩子捞半天,也就是二、三斤鱼的事儿。回到家里收拾一下,放些青辣椒打鱼酱吃。也算是个小改善。

这个捞鱼可是一个辛苦差事:光着膀子站在水里,就不觉得热了。可是晒上大半天,皮肤就被紫外线灼伤了。大家都在捞鱼的兴头上,谁还管那些!当时并不觉得有多么疼,可是到了晚上,皮肤开始变红,好像整个儿后背都被用刀子割了许许多多小口子,开始火辣辣地疼起来。这样持续两天,红肿逐渐消退,慢慢疼痛才减轻了。再过两天,不再红肿了,晒过的地方就开始脱皮,那皮儿是薄薄的,用手摸着一揭,就能揭下来指甲盖儿大的一块来。老皮先脱落的地方露出新鲜皮肤,没脱落的地方皮肤暗淡,弄得一个后背好像长满了斑块。


9、“六月六,看谷秀”

眼看着高粱开始秀穗了,就是已经孕育了穗子,但是还在叶子里面包着,还没有开放。这时的“高粱黑粉病”开始表现出来了。被危害的高粱秀的穗儿,里面包的不是高粱穗,而是已经病变成一个灰白色外皮、里面呈黑色,形状像一个小细茄子一样的东西。这东西叫“乌米”,折下来,扒掉皮可以吃,也没什么特殊的味道,微微有点甜,如果用火烧一下,吃起来就有一种特殊的味道了。如果吃乌米多了,连拉屎都是黑色的。这时的高粱穗就像怀孕的妇女,而乌米就像是怀了双胞胎的妇女,稍有经验,很好辨认。到高粱地里去采集乌米,叫做“打乌米”:“溜沟儿走,歪脖儿瞅,见到大肚子就下手”,这个谜语,形象地描绘了“打乌米”的场景。

这个时节,各种昆虫都长成成虫了,有翅膀的满天飞;没翅膀的在地上、草丛里混生活,还有的在地上挖洞。孩子们就抓各种昆虫取乐。

最受欢迎的昆虫是蜻蜓。我们那里管蜻蜓叫“蚂螂”。孩子们嘴里有节奏地喊着:“蚂螂、蚂螂你过河,东打鼓来西打锣。蚂螂、蚂螂你过河,东打鼓来西打锣……”这就说明孩子们的兴趣已经转移到这些可怜的昆虫身上。  

蚂螂喜欢停在植物的尖上。有两句诗:“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十分生动、准确地描述了这种昆虫的习性。孩子们就会一只手举着一根棍子,一会儿,就会有蚂螂落在棍子尖儿上,孩子用另一只手从后面慢慢接近,用拇指和食指捏住蚂螂的尾巴尖儿,就把蚂螂活捉了。有的大点儿的蚂螂,嘴里长着两颗黑色的大牙,回头咬你的手。虽不是很疼,但是会吓一跳,一松手,到手的猎物就飞走了。抓住蚂螂后,用细线拴在蚂螂的腿上。于是,蚂螂在上面飞,孩子在下面牵着,等于在放活的风筝。有时手重,把蚂螂腿弄掉了,那蚂螂就逃命去了。

用同样的方法去捉蝴蝶,和捉蚂螂不同的是,捉蝴蝶要捏翅膀。蝴蝶比蚂螂柔弱一些,更容易受伤或者丧命。大量的都是个头不大,白色或者黄白色的彩蝶,都叫它们“蝴蝶姥姥儿”。还有大一点的,翅膀砖红色带有黑点儿的,叫“花玛莲”。如果捉到好看的、漂亮的或者稀有品种,比如个头很大,浑身黑色,闪着蓝色荧光的凤蝶,就要做成标本,夹在书里珍藏起来,冬天小心翼翼地拿出来欣赏。

有时候,做一个专用工具去抓这些昆虫:把高粱杆劈开一段,再把劈开那一端用一段高粱杆支起来,就形成一个大三角形。跑到蜘蛛网底下,用这个三角形一挑,蜘蛛网就转移到三角形上来了。反复几次,三角形上就形成一张浓密的粘网。拿这张网,在停着的蚂螂或蝴蝶上面一罩,就粘上了。

最倒霉的是蝼蛄,我们叫“蝲蝲蛄”。一到晚上,它们就“嘎啦啦”地叫。孩子们发现蝲蝲蛄挖的洞,就顺着挖。因为蝲蝲蛄挖洞不往下挖,而是近乎水平方向走,洞不深,又都是松土,用手就很容易把蝲蝲蛄挖出来。孩子们兴致来了,就抓一些蝲蝲蛄来喂鸡,据说鸡吃了能下双黄蛋。那些鸡们当然爱吃啦!是不是真的下双黄蛋,从没考证。然而孩子们没常性,多数是玩儿,所以并不影响生态平衡。蝲蝲蛄两条前腿不是腿,而是两只挖土的小铲子,上面还带有小锯齿。抓在手里它还使劲地挖你的手心,虽然不疼,但是觉得挺有劲儿的,挖得手心痒痒的。玩一会,就要拿它做实验啦!据说蝲蝲蛄头上出水,就预示着天要下雨。于是,就用针在蝲蝲蛄脑袋上扎一个洞,果然那个小洞就会冒出一个小水珠儿。实验结果就出来了。那个时候也没有人提出怀疑:其它昆虫头上扎个洞,也会有液体流出来。如果蝲蝲蛄能说话,肯定会说:“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

最悲惨的是一种蜘蛛。这种蜘蛛个头大,深灰色,光身子就有二十多毫米,那个大肚子就占了二分之一还要多。经常在房前屋后周围结网,捕捉飞虫吃。因为个头大,结的网又大又粘又结实,是用来做粘网的好材料。但是那蜘蛛个头大,看着吓人,就招人恨。晚上蜘蛛出来,在网的中间趴着。借着天光看得很清楚。小孩子就找来一块木板,朝着蜘蛛使劲拍过去。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那只可怜的大肚子蜘蛛就不知所终了。

死的最便宜的当属蚊子。在野外劳动,休息的时候会有蚊子想来沾点便宜。又有开心的题目了:看着蚊子落在皮肤上,也不赶走,也不知道“蚊子能传染疾病”的常识,眼看着它将那根吸血的针慢慢插进自己的肉里,那个瘪肚子由黄色开始一点一点变红、变大,继而变成圆鼓鼓的、红红的。这时才开始收拾它:突然用手把皮肤绷紧,尽管蚊子拼命地挣扎,那嘴就是拔不出来,就被活捉了。然后耐心地将蚊子的腿慢慢一根一根地揪下来,这时它虽然还有两只翅膀在煽动,就是飞不起来,成为高位截瘫了。

和蚊子同类害虫还有一种牛虻,我们这里叫“瞎虻”,大大的脑袋闪着绿色的荧光,很大,身体有两厘米长,专门叮咬牛、马等大牲畜吸血,也经常盯人。咬人特别疼,遭到人们的痛恨。它通常吸不到人的血,因为它刚刚叮到人,立刻就被发现了,或被赶跑,或被拍死。孩子们活捉瞎虻以后,并不马上处死它,要好好解解恨:把它的一个翅膀揪掉,肚皮朝天放在地上,它就翻不过来身体,拼命煽动剩下的一支翅膀,身体就像陀螺一样原地打转。把它虐待一番后,把它的脑袋揪下来,身体仍然能够站起来,几条腿还能继续在地上爬呢!

夏、秋的晚上,蚊子们最活跃,家家点起火绳驱蚊。火绳就是自制的蚊香。用采来的艾蒿编成辫子晒干,点燃后,像蚊香一样慢慢地燃烧。屋里就弥漫着艾蒿味道。在熏蚊子的同时,人也被熏了。蚊子最多的时候,就在门口点上一堆火,在火着得最旺的时候,拿来青蒿子压上去,明火没了,就产生大量的烟,用这烟来把蚊子熏跑。

在野外碰到一个蚂蚁窝是常事儿。随时抓一只昆虫也是手到擒来。如果有玩的兴致,就抓一条大肉虫子放在蚂蚁洞口,虫子就往别处爬。蚂蚁们忙忙碌碌地在洞口爬进爬出。很快,这只逃跑的虫子就被蚂蚁发现了。就有一只蚂蚁勇敢地咬住不知比自己大多少倍的虫子。虫子就翻滚身体,企图挣脱,但是蚂蚁就是不松口。接下来,就有第二只、第三只以致更多只蚂蚁上来咬住虫子。那虫子疼急了就翻滚几下身体,抖掉几只蚂蚁,接着再拼命地逃跑。无奈蚂蚁很快地越聚越多,那虫子已经连招架的能力都没有了,渐渐地慢下来,失去抵抗和逃跑的能力。蚂蚁们就合力将虫子拖回到洞口,最终拖进洞里。孩子们也闹不清:是蚂蚁们连同趴在虫子身上的蚂蚁一起拖进洞,还是所有蚂蚁一起合力将虫子拖进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