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绣球花终于开了。一枝上十五个花苔,开过两朵,未开六朵,正开着七朵。三色的,粉白,艳红,白底艳红的斑纹。是的,没错,就在一个枝上。就是那七朵花上,正开着三色的绣球花,我的绣球花。

  从未如此强化过一株植物的归属,但是此时就是这么想的,这株绣球明显就是我的绣球。

  这株绣球是前年春天在花卉市场遇到的,是为了买其他花卉,捎带了她。

  那时她细瘦歪斜的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站立着,引起我的注意就是枝的顶端开着粉白、艳红、白底红纹的花,三色的,从没见过这么美艳俏皮的绣球花,尽管她的身躯是倾斜的,她打动了我。

  她打动了我还因为她打开了我的记忆。

  30多年前,家里阳台上最常见的花就是她,绣球花。那是爷爷奶奶的家,也是我的家,我小时候唯一的家。那时大家都住平房,那时家家户户都养花,谁家的花里都少不了绣球,一种一触碰会有刺鼻味道的绣球,所以也叫臭绣球。我是从小就爱花的人,但我不赞成奶奶养绣球,不仅仅因为没有香味,还不能碰,更严重的是有个庸俗的名字,绣球。

  绣球!咳!那是很久很久以前才子佳人故事里常见的情节。花红柳绿的小姐站在绣楼上,做作地也许是真娇羞状地把手中的绣球抛出,抛向楼下成片准备当乘龙快婿的男子,至于绣球砸中谁我敢肯定小姐娇弱的手没有准头,但书中总是恰恰巧的砸中意中人(小姐总是有意中人的),这样万变不离其宗的结局,让读书的人有一种心满意足皆大欢喜的阿Q式的窃喜。这种老掉牙的故事成百年不厌其烦的演绎着,但是30年前的我是那样的不屑,我是俞伯牙摔琴谢知音般的清高绝俗、毅然决然,那惺惺作态的小姐,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哪里能入我遗世独立的法眼。

  那些庸俗不堪的故事中的道具自然也庸俗不堪,比如绣球,再加上她本身的臭味,不庸俗才怪,所以清高矜持的我是不能接受绣球的,但奶奶不同,奶奶和沉默的大多数一样喜欢才子佳人的故事,我得意于我的特立独行与众不同,睁着八大山人画中鸟儿的四方眼看世界,四方眼看到的绣球很俗,或者怎一个俗字了得!

  但家里的窗台上绣球总是此起彼伏的开,并不因为我的嫌恶有一星半点的羞愧,奶奶也并不因为我的长在头顶上的眼睛,而放弃养大家都养的绣球,而且是谁家有了新的颜色,就家家都有了新的颜色。这绣球贱命,耐活,随便掐一枝插花盆里就活,所以绣球就前赴后继的活就前赴后继的开也一如既往的臭。

  那时,30年前的那时,记忆中的那时,爷爷的院子里一年四季都有着温暖的阳光,奶奶总是进进出出忙碌,忙碌着我永远看不见也完全不屑的家务事,窗台上的各色花等当然也包括绣球可以证明,因为她们从没有离开过家,离开过有着阳光的窗台。离了休的爷爷总是放不下他那几张报纸,老三样,《人民日报》《参考消息》《红旗》(这是杂志),绣球以及窗台上的花虽然不识字,但我敢保证她们一定熟悉那几样东西,因为报纸一送来必须经过她们才能到了爷爷手里,爷爷看报很多时候就在窗台下,爷爷的报纸上甚至会印上花影,当然少不了绣球的花影,这都是阳光惹的祸,但爷爷并不恼怒,任由花花草草的影子在他的报纸上漫游,尽管她们一个字也不认识。

  爷爷看报,戴老花镜看。奶奶也戴老花镜,奶奶是戴老花镜拣豆子,拣小米或者大米中的石子,那时的五谷杂粮里都混杂着小石子,不是故意混进去的,是技术不过关。奶奶还带老花镜做针线活,给自己给爷爷缝缝补补,其实家里的日子不需要补了,奶奶还是要补,奶奶也给我钉扣子,我是不穿缝补过得衣服的,虽然至今我保留着一件奶奶缝补过得秋裤,自奶奶补过就没穿过,但一直留着,留了30年——还在继续留着。奶奶做针线活也在窗台下,那里阳光好,阳光也总是隔着绣球以及其他花草照进来,照在奶奶手中的活计上。

  奶奶就是一个家庭妇女,所以才会养绣球这样寻常的花,奶奶的文化水平就是上过一年扫盲班。她有时嫌爷爷看报,会夺走。我觉得奶奶是羡慕嫉妒恨。奶奶有时也看报,挑认识的字看,简单的报道也能知道个七七八八,有时认真起来也会问我她不认识的字,她从不问爷爷,我很得意,我认为是爷爷教字的水平不高,或者说不如我高,虽然爷爷参加革命(这是爷爷的惯用语)以前就是小学老师。我是内心异常优越表面不露声色而循循善诱的指点奶奶的,那时我异常膨大的心勉强包裹在胸腔里,像奶奶这种一辈子围着锅台转、围着丈夫转、围着子女转、围着院子转、围着我转,一辈子只去过一次北京-----还是沾爷爷出差的光(当然那时七岁的我也沾了光一起去了)的家庭妇女,只能养绣球这样平凡平庸的花儿。

  爷爷对这些花花草草很不以为然,但也不反对,似乎那些花花草草也跟资产阶级思想靠不上,太平凡,农村的家家户户也都有,农民可是和资产阶级距离很远的,农民院子里的花儿就不是资产阶级的花儿,出身农民的爷爷就可以天然接受出身农民的奶奶养农民都养的花儿,比如指甲草(学名凤仙花,又是一俗气的名字),地雷花(学名紫茉莉),死不了(学名半枝莲),当然还有绣球,永远占据窗台的绣球,指甲草、地雷花是种在院子的地里的。

  我是持续不屑那些花儿的,能高大上一点吗?比如水仙,比如勿忘我。虽然那时,30年前的北方那时还没有见过水仙,但书中有呀,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什么高大上的都有,或者高大上的都在书中,绣球显然肯定不在书中,她在家里的窗台上用她的庸俗衬托我的高雅。

  后来爷爷走了,再后来奶奶也走了,又后来怎么不知觉中臭绣球竟然绝迹了。

  爷爷奶奶走了,家没了,绣球也没了,有爷爷奶奶的时代过去了,家家种绣球的时代也过去了。

  我的小家从没种过绣球,文雅的人不种绣球。城里开始有了花卉市场以后,那里也没有绣球,可是花卉市场不文雅啊,什么巴西木、平安树、发财树、鸿运当头、富贵竹、金钱树等等,有的只是那些披金戴银的所谓高档花木,但非主流的花木里也会有一时的附庸风雅,比如水仙,风信子,百合等等,我小心翼翼的每年冬季在案头摆上水仙,就是我年少时盼望中的清雅花儿。

  水仙是真的清雅呢,清秀温婉,清香宜人,很符合我孤高清傲的调调儿,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现在,30多年后的现在,在花卉市场居然很稀罕的见到了过去完全不屑的绣球,只是枝干细瘦,只有一枝花的绣球。过去,家里,我是说爷爷奶奶的家里窗台上的绣球,那是红旗招展人山人海般的开呀,哪里是这样小小的斜在一个角落里开呢,但是我几乎是没有丝毫犹豫就决定买她,只花了十元钱,那一小盆斜斜的绣球就跟我回了办公室。

  这盆白、红、红纹的三色绣球也在阳台上,我忘了她不能碰——会臭,我忘了她庸俗——我本下里巴人,此时的我,三十年后的我欣赏的看她在我的窗台她的舞台不停气儿的舞蹈,此枝开了彼枝开,红花开了粉花开,春天开了夏天开,夏天开了秋天开,冬天也不能挡住绣球要绽放自己生命力的豪情。

  她是那么娇艳,那么活泼,那么潇洒,那么恣意妄为。不知不觉中她竟然豪情万丈的开了2年,不知不觉中她茁壮到需要剪枝,从细瘦的一个头到现在的十个头,直到半年前我离开办公室。

  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改革了,这一次我被改革到我完全意想不到的地方,原办公室没有动,我想我会回来,所以窗台上的花也没动,只是嘱咐同事给我的花浇水,哪些要多浇,哪些要少浇,哪些是要重点管理的,绣球肯定不是重点,她太皮实了,养了2年就没怎么管过她,人家照样风风火火昏天黑地的开,管他东西南北风,所以浇花的时候不要漏下她就行。

  被改革了100天,整整100天之后,我回来了,带着看不见的伤痕回来了,办公室又物是人是了,窗台上的花基本还在,但明显跟我一样老气横秋,心灰意冷,甚至这盆应该永远精神抖擞的绣球,她怎么变小了?怎么那些熟悉的花不见了,那些永不知疲倦的花呢?一朵,即使是一小朵也不见了。她萎靡不振的站在窗台上,我不想看她,我想我是不想看我自己吧,所以把她放到窗台的最角落,毕竟她活着。

  日子似乎又开始按部就班的过,浇花的时候也给她浇,总是最后一个,水多就多浇点,水少就少浇点,没水就不浇。

  已经年至半百的我,没了少年的意气风发,没了从前的清高矜持,没了当初的自以为是,没了年少时的感时花溅泪,对生命对自然已然平淡,花也是一样,开就开谢就谢,零落了就靠边站,就像现在的绣球,用不着葬花,用不着伤感,用不着强说愁,用不着捂住心口装疼,三十年的光阴把青涩桀骜变成瓜熟自然蒂落,三十年的光阴会把义气少女变成半老徐娘,三十年的光阴山就是山,水就是水了。

  不知不觉中我回来快二个月了,心中隐隐的痛,身体煎熬后的不适似乎慢慢退去,人生吗,哈哈,呵呵,嘿嘿,就是那样,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那窗台上的绣球几时长出花苔了?绣球的枝干多会变得强壮了?圆圆的叶片何时变成结实的浓绿了?我的心一动,真的动了,我清晰的感觉到心动了,我把茁壮起来的长了花苔的绣球又放到窗台的中央——她肆无忌惮地开花时一直在那个位置。

  然后,绣球就开始开了,先开了两朵,谢了,又开了七朵,还有六朵没开,有粉白的,艳红的,白底红纹的,三色,跟以前一样,三色,那么明媚,那么靓丽,那么非凡。

  所有的高大上让他们上去吧,我就是我,一朵兀自开放的绣球,一朵把自己的生命演绎到极致的绣球。说我平庸是你,说我艳丽是你,说我恣意是你,说我顽强是你,但,我就是我,一枝绣球,一朵绣球。在平庸的三十年前和着阳光照亮有爷爷奶奶的家,三十年后又和着晨起的太阳温暖着平凡平庸的你——我。

  我就是我,一朵绣球一样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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