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夏天,我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第一件事就是铺开信纸写信。

  第一封信,寄回故乡。寄往姚江之畔那座古旧的老房子。收信人是我的老师。第二封信,寄去天堂。寄往鲜花满径、草木葱茏的庭院。收信人是我的父亲。两封信,我写的是一样的内容,唯一不同的信开头的称呼,但在我心里,他们有着相同的身份。我爱他们,他们也爱我。两封信,被同时装进黄色的牛皮纸信封里,贴上邮票,塞入墨绿色的邮筒里。第二天,它们将被邮局的工作人员盖上邮戳,送往目的地。

  第一封信,在几天之后到了收信人的手中。我可以想象,在那个黄昏,当宋老师打开信笺的那一瞬间,他的脸上一定会浮出一朵微笑的云。他的学生,考入了他的母校,完成了他的心愿;终于可以代替他,在美丽的伊娃河边种下一棵树,去听听河水流过的声音。

  第二封信,最后不知会飘去哪里。信封上寄信人一栏是空着的,甚至,我都没有写上自己的姓氏。也许,这封信在工作人员收捡时就被搁在一边了。也许,他们会被信封上那一行永远都无法投递的地址所疑惑。


  那一年的八月,我与师母通话时得知老师病重住院的消息,于是,趁着离开学还有一段日子,我独自一人走上返乡路。

  宋老师特意让师母去火车站接我。那是分别两年多后我再见到师母,很明显,她瘦了,也老了。

  在宁波读书那会,宋老师常常带着我去他家玩。初次见到师母时,端庄美丽的她正挥着手里的针线缝着被子,一抹斜阳温柔地照在她的身上,让我感觉她是从油画里走出来的女子。

  天降黑时,我起身要走,宋老师要留我吃了晚饭再回学校,我执意不肯,正要转身离开时,看见穿着一件白底碎花围裙的师母端着饭菜从厨房里迎面而来。她拉着我的手走到饭桌前,一碗洒着黑芝麻的大米饭在桌上等我,让我莫名地想哭。那一刻,我想家了,想念我的父亲,想念我的母亲。

  我问她,宋老师可好?师兄明轩可好?

  她答道,明轩今年考入了医科大学,你宋老师情况不太好……唉,我带你去医院看他!

  她的叹息声如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我的心上,来之前,我便知道,宋老师患的是肺癌,已是晚期了。骨瘦如柴的宋老师躺在雪白的被单下,身上插满了管子,见我来了,他要拿下插在鼻孔里的氧气管,对着师母摆手,说,碧云,你让我和我的学生说会话吧。

  我能说什么呢?我的宋老师,曾经用他全部的力量鼓励我,并期待我有点成就。他曾经意气风发,教书育人三十年,最终还是抵不过病魔的侵袭。他示意我将病床摇起,虚弱地靠着,说,祝贺你啊,考入了华师大中文系。记着,不要辜负了美好的青春时光,趁着……趁着年轻,要……要多读书。

  宋老师,我一定会,一定会。我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他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从浓重的痰音里挤出一个字:好。

  十五天之后,也就是8月23日,我在学校办理新生入学,回到宿舍,便接到师兄明轩打来的电话,宋老师去了,他的生命在那一年耗尽了。


  今年四月,因姨妈身患重病,我几度返乡。车过青林湾大桥,桥下是波平浪静的姚江。站在宁波二院新楼11层某病房的窗前,眺望远处,可以清楚地看到漂浮着绿萍的北戴河,再往前,是那静静的姚江。

  河对岸的小区里,是我宋老师原来的家。自宋老师去世,师母在供明轩读完大学之后,也因终日劳累去天堂陪伴老师了。明轩大学毕业在杭州成家,姚江岸边的这座老房子便更换了主人。

  在我孤单的少女时代,那间并不宽敞的老房子里,我曾经享受到了宋老师给予我的如父亲般的爱。当年的每个周末,我都会和明轩一起站在宋老师家的书柜前看书,宋老师一直说,你们一定要趁着年轻,多读书,读好书,以后,你们才会有能力与这个世界对话……

  回望少女时代,我所有的梦想与骄傲都与写作有关。

  一个失去父亲、远离母亲的孩子是孤单的,只身在外,随身的两个箱子,装得最多的便是书。那些书是我最好的朋友,它们陪着我,在开满栀子花的校园,度过了大半年时光。

  我在故乡的那所学校里读了七个月的书,偏科是从那时开始的。新学期的第一节是语文课,当宋老师在黑板上写上他的名字时,我被他飘逸的板书深深吸引。转到新学校后,第一篇作文的题目是《父亲的河流》,那时,儒雅的宋老师捧着我的作文本,在讲台上朗读,三两朵栀子花从窗外飘来,带着花香落在课桌上,落在打开的纸页上。

  那是我第一次注意到花瓣飘落还有声音,随风划着短弧线就那么轻巧地落到我的本子上。她们会盖着哪些字,被盖住的字,会有香味吗?

  宋老师转身,停留了几秒钟又转过来继续读我的作文,他读得很慢,抑扬顿挫,声音充满磁性,同学们都听得入迷,以至于在他读到最后那一句:我知道,今生,我再也无法蹚过父亲的河流,只听见水声,一波波地漫过……时,整个教室里响起的,只有我的掌声。

  新学期的第一次月考,我的成绩差极,除语文得了高分,别的科目都挂了红灯笼。教数学的孟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拿着上海学校出具的上个学期期末测评单,用充满疑惑的眼神盯着我看。她的音调越来越高了:为何成绩会一落千丈?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差?我们学校是宁波最好的一所中学,我带的这个班级是年级总分最高的,如果知道你这样,我们学校绝不会接收你来借读的……

  她的话,令我感觉周身冰冷,空气也在瞬间凝固了。我以最快的速度从她的办公室跑了出去,没说一句话,只留给她一个倔强的背影。谁知,刚出办公室的门,就和宋老师撞了个满怀。

  那天放学后,有好几位同学都在说,听到孟老师和宋老师在争论,不知是为了什么。那天下课后,我在操场上闲逛,宋老师走了过来,他说,读了你的两篇作文,老师知道你爱写作,文字功底扎实,同时,也多少对你的家庭变故有所了解,你是一位很有潜力的学生,老师希望你振作起来,尽早地走出丧父之痛,与同学友好相处,帮助老师一起提升我们班级同学的写作水平。老师对你有信心,你也要对自己充满信心,可以吗?抬头的瞬间,看到老师那充满期待的眼神,我点了头。

  在宋老师的引荐下,我加入了学校的文学社、广播站,参加学校举办的各种作文比赛并屡次获奖。每一次,看到作文最后写着的那一行字——指导老师:宋迦,我的心里就会涌起说不出的温暖。我的作文每次都会被他当作范文,被他推荐到校广播站由他亲自朗读。有一段场景始终在我心里,抹不去:白衣蓝裙的少女静立在阳光之下,广播中传出的声音掩盖了世界。她泪流满面,那是她的老师在读她的作文。


  因为宋老师,我对语文越来越狂热,在他的指导下,我的作文也越写越好了。但同时,我的偏科现象也越来越严重,因为不喜欢数学老师,而讨厌上数学课,数学成绩越来越差。在一次全市性的教学测试中,我的数学成绩全年级倒数第一,孟老师给我二叔打去电话,并对我下了最后通牒,再给我一个月的时间,要是在学习上还无提高,就要向校长建议取消我的借读资格。

  在我被数字、图形、公式整得焦头烂额时,还是宋老师,叫来他的儿子明轩,每天放学后在图书馆里为我讲解习题。明轩和我不在一个班级。他极不愿教我,我不合群的性子被同学渲染,传到他的耳朵里。

  第一次见面,他说,嘿,你就是那个传说中的作家吧!在我扭头要走时,被他一把拉住,说,我是宋明轩,奉我爸之命来为你辅导数学,请你务必配合我。在明轩的帮助下,一个月之后的月考,我数学试卷上的分数第一次变了颜色。宋老师很高兴,而明轩也和我成了好朋友。

  与宋老师的师生缘仅仅维持了七个月。那年的寒假,我结束了在那所学校的借读,被母亲接到上海。之后,我和宋老师一直通信,那些书信,我一直留着,一起珍存的还有那时用过的语文书,做过的习题册,写过的作文本,只因为那些旧物上,有宋老师批下的字,那是属于我和我宋老师的记忆。

  二十多年间,岁月带走了很多美好,留给我的唯有思念。当我再次踏上故乡,当我在拥挤的人群中走过,心里总有一种痴想——我想念中的人会突然迎面走来,与我共诉离情别愫。

  我多么想再见他一面,哪怕只有短短的几秒钟也是好的,但我晓得,这是永不会实现的念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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