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记事起,心中认为最亲近的人就是已近古稀之年的奶奶,而相对跟妈妈在一起的时间就少多了。父母生育了我们兄妹六个,在队里属于人口多劳力少的家庭,父亲是六十年代下放户,不善农活的他被村里安排任代课教师,只有母亲在队里拼命地挣工分。哥哥姐姐上学,家中自然而然就剩下了我和奶奶这一老一少。

每当早饭后,奶奶收拾了一家吃过的餐桌后,都会带着我到屋后的小菜园整理菜地,最后顺便带点中午下锅的蔬菜及葱蒜等调味品。我则自顾自的玩着“过家家”,扒着桑树枝条找“铁牛”,猫着腰去捏盯在篱笆上的蜻蜓,或者在浓密的木槿篱笆中找鸟蛋······玩累了,肚子饿了,就会向奶奶嚷嚷着要吃的。奶奶也总会变戏法似的从她那红木箱子里拿出小果条酥等食品。我知道那“百宝囊”是奶奶的陪嫁物,里面的东西多是父辈,亦或是奶奶的侄儿侄女们在逢年过节孝顺他们的姑姑送来的,这些零食也是我自小喜欢奶奶最主要的原因之一。

印象中,慈眉善目满头银发的奶奶身体很硬朗。除了早晚,一双小脚不停地在家前屋后忙碌着,自己种菜,用小木桶拎水浇培。力所能及地为上工的妈妈分担家务,焐热水、烀猪食等等。夏天的晚上纳凉,我经常和哥哥们躺在塑料绳网制的凉床上,缠着靠在旁边拿着芭蕉扇给我们驱蚊扇风的奶奶给我们讲故事······包括寒冷的冬天,她早早用木柴引着了火盆,把我们穿得发亮而又僵硬的棉袄烤热,在火盆旁更多的听到她教会我们如何做人的道理。奶奶出生于1902年,经历了清朝末年、中华民国、新中国,嫁给我爷爷的时候,家住盱眙城老北头的井头街胡山洼。

1938年,抗日战争时期,日本鬼子侵略盱眙,靠近第一山的爷爷奶奶只好带着子女躲到盱城东片的黄花塘岗村附近,在那边养家糊口。后来,爷爷不务正业,染上了赌博。“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赌输了的爷爷回家就去偷奶奶的储钱罐,奶奶的储钱罐,是奶奶在集市上做水作坊一点一滴积累下来的。有一次又去偷,被奶奶抓个正着,两人都互不相让。我见过奶奶额头上有一个深深的疤痕,就是那时嗜赌如命的爷爷在和奶奶争夺家中的储钱罐——竹筒砸破的。

爷爷早逝,奶奶带着她的一儿一女,便是我的父亲和大姑投奔了她自己的娘家,也就是我们家现在的老宅上。奶奶,她是旧社会千千万万女性中一个裹了三寸金莲的女性。在我的眼里,她是一位慈祥、善良、体贴、凡事常为别人着想的人,艰苦岁月中淬炼出要强的性格,也是很能吃苦耐劳的人。我听大姑说过,奶奶有姊妹七个,她是老大,雷厉风行,有“长女为母”那独当一面的表率作用。  

源于大户大族的风范,又由于早早的守寡,更激发了奶奶成为一家之主的担当。心地善良,不畏艰难,言行举止一直深受街坊邻居的尊重。平凡中折射伟大,小脚印踏出坦途。当时高姓的大舅爹干保长,二舅爹则传承着中医世家,大家族在地方上很有影响力。但奶奶依然带着她的一儿一女姐弟俩在集市上做水作坊生意,自立门户以应付那艰难困苦的岁月。在集市上看见不如自己的,她都会施舍于人,授之以渔。有一年集市上来了一对讨乞的男女,她看两人挺般配,还主动促成了这门亲事,孙姓这家现在人丁兴旺。那时候街坊邻居只要提起奶奶,总要竖起大拇指:郑奶奶好人啊!

上学后,我便很少与奶奶住一起了。每次回家,看见满脸皱纹又步履蹒跚的奶奶,以及那佝偻的身影都让我不忍直视。以至后来从一段文字中读到“生命中突如其来的无力感”这句话,立即得到认同。它与深重的生命连在一起,与浓厚的血缘与亲情连在一起,因此它每次的突如其来,都往往伴随着绝望,成为绝望的无力感。这种绝望的无力感就如龙应台在《目送》中的描述: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奶奶快要不行的那天晚上,我没有在她的身旁陪伴,被父亲安排到小镇上我们家开的日用品商店去看门。第二天早早起床锁好门往家赶,然而,眼前的奶奶已经躺在家中的门板上,安然的表情也给我内心带来很大的慰藉。奶奶走了,享年86岁,就像风雨里的一盏灯油干光灭。但她老人家又是幸福的,因为一家人的孝顺。毕竟,在奶奶临走前的一段时间里,伴有老年痴呆,每当逢年过节遇到餐桌上有鱼有肉的时候,她都要毫无顾忌地争着吃几块。其实,每次吃过荤菜之后都会因为肠道消化差而腹泻,那段时间也是母亲最忙的时候······

所以我一直觉得,有奶奶在,那些我的童年曾经有过却又被我在成长的过程里——遗忘的快乐满足与欢笑才是真实存在过的,足以掩盖以后所有不快乐的经历;只有奶奶在,我的心灵才能永远有块归属地,那里风轻月明,安静温暖,我才能在任何时候没有任何惧怕感。

如今,奶奶离开我们已有三十多年了,记忆中她和我们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做好人不难,难的是做一辈子好人,做人时刻都要懂得感恩啊!”她时常就是这样要求我们的,也更是要求她自己身先士卒。后来我再回到老宅,看见满头白发的老人背影,总会想起奶奶,想起她那慈祥的面容和淡定的微笑,仿佛她正赶着去自家屋后的菜园里忙碌。


2021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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