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已经离开我们六年多了,我最近时常想起他。他经常在我的眼前晃悠,开车时提醒我慢点,应酬时对我说别喝了,得意时告诫我不要张扬,失落时鼓励我要往前看、往远看,回顾自己的成长之路,父亲影响着我的点点滴滴,想写父亲的冲动也更加强烈。

十八岁那年,我怀揣着儿时的梦想,带着“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上五十州”的轻狂与豪气,承载着父亲满满的嘱托,离家千里进入边疆军营。当兵,我儿子当兵了,这是父亲逢人就讲的口头禅。当兵第三年,我考上了军校,这个消息当天就传遍了老家,消息的散播者就是父亲,用现在的话说,他是直播,他是网红,他的兴奋、他的骄傲、他的自尊、他的扬眉吐气,都在于他的儿子考入了军校。为此,他请了几次客,喝多了几次酒,用母亲的话说,记也记不清楚。

考入军校,成了干部,相聚的日子总是匆匆,与父亲自然聚少离多。我按月邮寄回家的工资,虽然没有给家里带来物质上的根本改变,但对于一向节俭的父亲,收到汇款单的那份喜悦,对他来讲已经是极大的满足,他走在路上的自信,与人交往展现出的底气,对生活的满足和对未来的期盼,都真实地体现在他脸上的璀璨。

当兵第9年,也是我任连长的第2年,父亲第一次到部队探亲。他和母亲过来,准备为即将出生的女儿和妻子伺候月子。当时,连队正要外出进行实弹射击,各项准备工作和应急训练处于紧张时刻。我带着连队从炮场返回营区时,父亲和母亲已在我的宿舍里等候多时,父亲满脸的期待,望着我漆黑的脸庞,见到我说出的第一句话,要爱兵如子。母亲已经把凉衣绳上我那条干巴巴、硬如铁板的毛巾,拿到水房不知用了多长时间才洗出了原色,重新让它变得柔软。连队文书告诉我,在我没回来时,父亲拿着扫帚把连队门前的院子打扫了一遍,值班的战士不让他扫,硬是没有把扫帚抢下。多少年以后,我和父亲谈及连队,谈及我带过的兵,父亲还记着那些只见过一面的连队文书、通信员和几个干部、战士的名字,向我打听他们的信息。

女儿中考结束那年,我们一家驱车前往长白山。车子离长春、到靖宇、过抚松、进长白,从城市、到农村、再到山区,美化的绿植、茁壮的庄稼、起伏的山峦、茂密的森林……窗外应接不暇的景色,父亲坐在商务车的副驾驶上精神饱满,兴致勃勃。离家时,我和妻子还担心他的高血压、糖尿病、脑血栓后遗症以及心脏病可能带来的不适,甚至还为此悄悄准备了“速效救心丸”,然而一切的担心都是多余的,罕见的是父亲这次竟然没有晕车,我们惊诧,他则调皮似的对着我们呵呵一笑。

上山的那天,山下晴空万里,车开起来后山间慢慢起了雾,有一段还下起了小雨,空气特别的清新。两侧挺拔修直的美人松、繁盛的原始森林、深扎在山体内的炭化木、独有的岳桦林带逐渐变成低矮的灌木、小草、苔藓以至火山喷发后的原始状态,蜿蜒的盘山公路镶嵌在天地之间,望不到尽头,偶尔还能看见未曾融化的积雪,“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神奇、神秘、神圣的长白山天池就在上面静静地等待着我们一家的到来。父亲身子挺拔,高扬着下颌,右手紧紧地攥着车辆把手,目视前方而神情专注,那种兴奋、那种期待、那种好奇、那种庄严是我生活中从未见过的。遗憾当时没有照相,但父亲这形象已深深地定格在我的脑海中。

下车后,妻女搀着母亲,我扶着父亲走过中朝界碑,走向天池。因怕山上温度低,每个人在下车前,又在外面套了一件一次性雨衣而显得个个身材臃肿,父亲穿的衣服本来就多,走起路来就更为笨拙。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到了天池边,面对清澈碧透的天池,父亲挣脱了我的搀扶,他顺势跪了下去,趴在地上磕开了头。我不解,这老头,这是演的那一出。我又释然,父亲是在拜山呀,长白山养育了东北文化,长白山天池是三江之源,我们是新一代的闯关东啊。父亲却不是这样想的。待父亲起身,我问他,这地上又潮又湿,怎么磕起头来了?父亲说,你老爷爷当年抗美援朝,在朝鲜待了六七年,我在给你的老爷爷磕头。父亲患过脑血栓说话本身就不利索,竟然给我讲起了老爷爷抗美援朝的事。

父亲精神头为什么这么足?父亲把这次长白山之行,看得神圣、隆重而又充满仪式感。也许,他有过无数次到长白山的愿望,但看到我们工作的繁忙,却又不愿意给子女找麻烦。这一次,他的愿望实现了,他在怀念老爷爷,他在老爷爷曾经战斗过、离的最近的长白山天池边上,实现了他多年的愿望,看看天池、看看对面的朝鲜。父亲不是作家,但在他跪下的哪一刻,我想肯定有他所理解的“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有“向我开炮”……父亲也一定想到了当年老爷爷爬冰卧雪,舍生忘死,军号嘹亮。遗憾的是,我没见过老爷爷的面,想不起老爷爷的形象,但老爷爷一定会像无数志愿军战士一样,为了国家,奋不顾身,为了人民,默默无闻。遗憾的是由于文化和意识的原因,当年家里没有留下老爷爷曾经服役哪个军、哪个师、哪个团的任何信息,更没有把老爷爷当年立功受奖的奖章和证书好好收藏,而这些宝贝随着老爷爷的离世,早已不知去向。苍茫的长白山,巍巍天地之间,父亲站立在高高的山顶,带着我们追思逝去多年的老爷爷,慎终追远,感召后人,我对父亲有了更多的敬仰。 

父亲愿意说他年轻时候的经历,一九五八年大炼钢铁、生产队集体经济、老爷爷参加抗美援朝……更愿意与我的战友和同事们交谈,也盼望着子女们有更多的时间陪伴,兴致高时还能喝上一杯,慷慨激昂他曾经的过去,力量、激情、精神。

我曾经在部队招待所里接待了一回父亲的表兄、表弟和表妹们,当时没有“八项规定”,但公与私是要分清的。当然,父亲不会考虑买单的问题,他只管坐在主人的位置上,接受着表叔和表姑们慷慨的赞美,他见到了想见少见,不能说见就见,下回不知何时再见的兄弟姊妹们,内心的喜悦难以言表,抚今追昔每个人都有很多的感慨、留恋、不舍、祝愿……

有一年,父亲、母亲和岳父三人去辽南某温泉疗养院疗养,父亲却不喜欢在那里泡温泉,他愿意与那里的干部和战士们交谈,山南地北、五湖四海,人缘处得比谁都好。他甚至还和一名退休的将军交上了朋友,没事就去找人家聊天,熟悉的就像老相识,那种自信和坦然就如同邻居间日常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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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生命最后的几年,在姊妹兄弟的照顾下,他和母亲过着衣食无忧,安静祥和的生活。

批准我转业那年,我把这个消息告诉给父亲,没想到父亲却是一脸的惊谔和茫然,他不理解我干的好好的,为什么要把军装脱掉,他已经适应了我从军28年带给他的荣耀,言谈举止间淡淡的失落。我给他解释干部服役管理规定,也分析了我转业安置的优势,父亲默默地听着,面容渐渐舒展,鼓励我既然做出了选择,开弓就没有回头箭,换个环境也许更好。

不久后的一天早上,父亲突然摔倒,再也没有醒来。

时间流逝,我时常思考父亲坎坷而又平凡的一生,他的胸怀、视野,他的担当、豪爽,他的努力、奋挣,他的孝敬、善良,他不偏袒任何一个子女,又渴望任何一个都如他的希望,我对父亲的理解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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