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重阳日

十月中旬开始，阳光已经不再那么明艳焦灼了，如果这个时节再不抓紧时间出门溜达溜达，晒晒晾晾潮湿了一个暑期的心情，可就得等到千里冰封的季节去追寻那场万里雪飘的冬梦了——风里来雨里去的心情竟没有受潮。

好啊，那才说明你成熟了。你的生命进入凉爽明朗的秋天了。你再也不会因街头枫树上飘零而下的干瘦落叶唏嘘慨叹，更不会对着郊外田埂上枯萎的狗尾巴草皱紧眉头，因为你已经适应了枯荣交替的自然法则，没有今天此起彼伏的满地残缺枯败，哪有来年枝头浩浩汤汤的繁华似锦？

走进山野，你踩着一地的凋零，捕捉凋零掩映下的成熟、深厚、饱满和灿烂。

       白亮亮的芦苇花在远处飘摇，让人想起《诗经》里“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句子。山里的芦苇没有诗里那样的深远意境，但她们绝对是秋天的旷野中最能渲染气氛的一种植物。风吹来了，那摇曳的身姿千娇百媚，让你流连其间，留恋不已，仿佛在朦朦胧胧地期待着那千年的时光轮回流转。

如果赶巧在驻足之前看到几只鸟雀停留在苇杆上，那真是一件令人兴奋的事情。这个季节肯光顾山里的，不会有什么名贵的鸟儿，但单单是几只最家常不过的觅食的麻雀，足以给这片摇曳着无限风情的窈窕淑女增添无限灵光，你会以为那是一群翩翩君子来这里寻爱求欢呢。这时候，任谁也不会再走近前去，惊扰这些精灵们阳光照耀下的相悦。

“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中的蒲草，眼前就有一大片。早些时候，你并没把这些长着一串串毛茸茸的小棒槌的植物，与刘兰芝用来比喻爱情地久天长的蒲草联系到一起。人就是这样，很多时候更习惯发挥自己的想象，而常常对身边的事物熟视无睹。有一天脑子里忽然划过一道闪念，这不就是中学课本里学到的《孔雀东南飞》里的那种坚韧如丝的植物吗？

蒲草坚且韧，磐石方而厚，用它们来海誓山盟，“君当如磐石，妾当作蒲草”，比“海枯石烂”、“山无陵，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这样口号化的绝唱更可信更令人心动，因为前一句是生活化的，是真实而温润细腻的，于细无声处流露出的依恋与坚贞，从兰芝这样“奉事循公姥、昼夜勤作息”的女人那里说出来才合适。

可是又有什么用呢？海不会枯，石不会烂，天不会荒，地不会老，人的感情却是善变多变的。学课文的时候你还太小，知其然却不能领悟其所以然，当有一天一切都参透了然的时候，书里书外、古往今来，所有海誓山盟的故事在你眼里都风轻云淡了。你手里握着外表看起来柔软但质地却很坚韧的蒲棒，就像握着你平凡真实、忙碌充实的生活。

       山菊开得正好。重阳刚过。你想起前年的重阳节，清晨你和两个女友去海边山上赏菊，在寒凉冷清的天幕下，一簇簇鲜亮的黄花在岩缝里开得正欢。两年之中你从不曾忘记那天回来时的许诺：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在一生的旅程中，两年时光真的不算长，不算长。可是仅仅两年而已，竟发生了那么多意想不到的变故，相约重阳赏菊也成了一句空话。

       赏菊，也需要有合适的人与合适的心境。这山菊，却年年岁岁灿烂如金。这是来自生命深处的绽放，带着一种大器晚成的傲然与从容，虽无“桃花灼灼”之热烈奔放，但绝对耐得住大寂寞——在春意阑珊的时刻，笑看各种红粉紫绿在枝头你方唱罢我登场地争俏夺艳，而甘居路边岩缝独自沉默，那需要多大的韧性？由是山菊的高雅便在这个季节弥足珍贵。

人生也是分季节的。大自然里什么季节开什么花，人生在什么季节说什么样的话做什么样的事，“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的静好淡雅之美，是给予那些性情淡泊的高雅之士的，你自知朝朝暮暮里匆匆忙忙、琐琐碎碎，岁月静美的享受是多么奢侈，于是在这深秋的湛蓝里，在这重阳时节的暖阳里，在凋零已然开始、萧索即将蔓延、收获即将结束的偶得闲适的时光里，放慢脚步，登高远眺，去兑现两年前不经意中许下的那个诺言——又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脚下踏的确是南山，手中采的确是秋菊，但山却不是诗人的山，菊也并非诗人的菊，何况一千五百年前诗人采菊作诗的时候已经喝醉了，而一千五百年后你站在山上把菊迎风的时候，却清醒之极——

待到重阳日，定来就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