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故土

  我国最北部的省会城市哈尔滨,坐落在松花江南岸。跨过松花江大桥,前行二十公里,就到了呼兰县城。在呼兰县的西北县境,距离县城三十公里,是个三县交界的地方。水路、公路、铁路都对它毫无眷顾,各自奔向不同的城市。所以就决定了这片土地注定要偏僻。我的根就深扎在这块土地上。

  也不知道多少年来,这里的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着简单的生活。简单到一年里头只有几件事能够写在孩子们记忆的那张白纸上。

  青年人生活在梦想里、中年人生活在现实里、老年人生活在回忆里。人过中年,生活虽然不是定格,起码应该说接近慢镜头了。幼年时期心中打下的烙印,就会偶尔跳动几下,牵动着记忆,激励着人的大脑皮层某个区域的神经元,使它兴奋起来。被繁忙和琐事压抑着的童年旧事,像春天的野草,顽强地勃发;像一部黑白纪录片,断断续续地播放出来。那些情景、那些细节仍然清晰。而现如今,在时间和空间这两个维度都发生了巨大变化,使我们连发出“物是人非”的感叹都成为奢侈。我怀念那一望无际的黑土地,怀念那郁郁葱葱的青纱帐,怀念那金色的秋天,怀念那洁白无瑕的冰雪世界。它是那样地广袤、深沉,巨大的视觉冲击,使你的胸膛为之震撼。一部影片,没有开头,没有配乐,没有艺术加工,完全原生态的手法表现出来。树木的年轮一圈儿一圈儿地增加,我们也一岁一岁地长大,少年的记忆,注定要伴陪我们终生。追溯着记忆的源头,重回我心底的香格里拉……


  二、

  “打春阳气转,雨水淹河边,惊蛰乌鸦叫,春分地皮干,清明忙种麦,谷雨种大田。”


  1、龙抬头

  我们那里管立春以后这段时间叫做“开春儿”。过了正月十五元宵节,大地里的冰雪就大片大片地开始融化了。老人们说地气开始上升了,就能放风筝了。风筝这个名词是广义的,包含了好多品种。这里的风筝就有一个品种,名字叫做“八卦”,就是用高粱杆扎成的八角形,糊上纸,用细麻绳放上天。据传说:八卦落在房上,是不吉利的,所以,为了避免这种风险,就到大野地里去放。还有一种叫做“蜈蚣”,只是听家长口头描述过形象,从来没见过别人放过。就是这么简易的“八卦”风筝,村里以前也没有人放过,还是二哥在本村首先“试制”,经过几次试飞,才成功的。试飞时,一帮小孩子在后面跟着跑,看热闹。后来才知道:其实,只要风力合适,全年都是可以放风筝的。只是因为初春天气转暖,大家都清闲,正适合开展放风筝活动。                 

  阴历二月初二,传说是龙抬头的日子。还有一说:正月里剃头死舅舅。大家就忍了一个正月。二月初二这天理发就是剪“龙头”,所以,都挤到这一天了。这一天,家家都把冻在冰堆里的猪头、猪蹄、猪尾巴刨出来,经过火烤、刀刮、浸泡等工序,洗涤干净,上锅烀烂了,切成片蘸上蒜泥,吃猪头肉。

  有的人家儿用猪蹄熬成肉冻儿吃。而孩子们关心的是猪的两个后蹄,那上面有两个关节上的骨头,长度三到四厘米,还有个很特殊的名称,叫做“嘎拉哈”,是孩子们的玩具。几乎每一家都有一堆,至少二十来对,这可就是二十来头猪的数儿。如果每年都杀一口猪,那么就是积攒了二十多年了。所以,这些“嘎拉哈”,其中很大一部分,年龄都比我们大得多。

  猪尾巴通常都留给家长吃。据说,小孩吃了后怕,走路老觉得后面有人跟着。经过家长这么一说,就装在心里了:晚上出去玩儿,尤其是初一前后,没有月亮的“月黑头”晚上,一个人回家,就经常回头瞅,看有没有人跟着。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觉得吃猪尾巴从心理上不好接受。

  这一次吃完了,再见到猪肉,那可就要等到端午节了。溜溜儿要等三个月零三天呢!即便是到了端午节,也仅仅是买点肉,剁馅儿包饺子吃,大都捞不着这样大块儿吃肉的机会了。

  过了龙抬头,这个年才是过完了。大地里冰雪融化得更快了。真正意味着新的一年开始了。玩儿了一个正月的、耍钱(赌钱)的人们好像一齐睡醒了,一齐住手,和猫了一个冬天的人们一起,弹弹身上的灰尘,打两个哈欠,伸伸懒腰,抄起了各自的农具,开始备耕了。往地里送粪、刨茬子等农活儿便陆续开始了。


  2、春风

  当冰雪融尽、封冻一冬天的大地恢复暄松的时候,这里特有的春风就开始耍它的威风了。大风卷着“扎末棵”(一种长成球形的野蒿子,直径有一米左右,秋天枯萎后,风一刮,根部就断了,像一个蓬松的黄色大球。)漫山遍野地飞跑,就好像是大风的无数个腿。搅起的细土使天空也变成了昏黄色。人出去一会儿回来,满身都是黄土。门框外面春节时贴的对联,没有刷上浆糊的部分,被刮得啪啦啪啦地响。不用多长时间,就被撕得所剩无几了。门和窗户上糊的窗户纸,像一个哮喘病人的胸膛,急速地起伏着,突然地凹进来,或者突然地凸出去,伴随着不知来自何处的嘶鸣,形成了恐怖的啸叫声。如果窗户纸有一个破洞,那可就惨了,俗话说:“针鼻儿大的窟窿,斗大的风”。特别是到了晚上,狂怒的大风使劲儿地吼叫,好像要把房子抬走,听着叫人心里瘆得慌。这风一刮起来,就不见它缓口气儿,似乎没有间歇。所以就说:“风三儿、风三儿,一刮三天儿。”于是,家家户户接到通知,不让点火做饭,以防失火。

  这在历史上是有过教训的:有一年,前村曾经历过大火的洗劫,大火烧毁了半个村庄。在大火面前,村民的力量是那么微弱,真真是杯水车薪!老太太朝天磕头许愿道:“天老爷呀,停停风吧!我给你杀猪”!可是老天爷却没有停风的意思,一直烧到房子间隔距离较大的地方,人们将浇上水的棉被盖在面临火险的那一面,那火才终于到此止步。总算保住了半个村子。不知道是因为老太太没有杀猪,老天爷就没有停风;还是由于老天爷没有停风,老太太就没有杀猪。也不知道这两者之间是不是有直接的因果关系,谁也说不清楚,也没法追究。

  后来,终于找到失火的原因了,有人说:南边的大道,进村前左右各有一个大坑,过了这两个大坑,大道就分开两个叉,形成一个“火”字的轮廓。人们就说这个大道犯病,村里容易遭火灾。

  那些住平房的,房顶上抹着一层碱土泥,倒也安全一些。唯独少数住草房的人家,真是提心吊胆:对火险的恐惧比之住平房的又要多出百倍,又生怕大风将房上苫的草刮开。草房是起脊的,上面盖着一层专门苫房用的干草,就叫做“苫房草”。草房外观漂亮,就像后来歌词中写的那样:“新苫的房,雪白的墙,屋里挂着毛主席的像”。住在里面冬暖夏凉,但是盖草房成本要高些。所以,能住这种房子的人家,也是具有一点儿经济实力的殷实人家。这苫房的草,只要被刮开一点儿,没有被及时发现,这个缺口就会迅速扩大,短时间内将苫房草全部卷走。那时我觉得,大约杜甫也是住的这种房子,并且被大风刮走了苫房草,要不然,他怎么能写出“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这样的诗句呢?房子都那样了,还有心情写诗呢。但是,我们这里八月是不刮大风的。因为那时我只知道这两句诗,就认为杜甫还是心疼他的房子。

  到了第四天,风就小多了。做出灵敏反应的自然是孩子们。在屋里圈了三天,这回可解放了!风又成了他们游戏的帮手了:用高粱杆扎成个小车儿,装上一个纸糊的风帆,往地上一放,那小车儿就顺风跑起来。孩子就在后面追。有时来阵大风,把车刮得翻着跟头跑,几个回合下来,车就散了架子了。风是忽大忽小,车子就忽快忽慢,风如果突然小了,跟在后面的孩子收不住脚步,兴许就把自己的车追尾了,一脚踢个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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