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打开微信,都会看到老战友肖福兴发来的问候。好几年了,天天如此,从未间断。想起我们分别的时候,是在天山筑路的1979年9月,屈指一算40多年,始终没有见过面。如今的他,想必也是花甲之后的爷爷辈了!

  我比肖福兴早3年当兵,大概比他大两三岁。实话实说,我与他的交结满打满算还不足1年。记得那时,我刚提任营部书记——正排职干部,实际上负责营党委的秘书工作,并分管营部通信班,肖福兴是通信班副班长。当时,天山公路开建5年了,距1983年底竣工验收还差5年时间,施工正处在白热化的关口,上下拼足一股劲,基层官兵的“工作发条”,更是上得满满当当的。这年3月底,筑路工地还覆盖在很厚的冰雪里,我们就将棉帐篷、粮食、土豆、烧柴、炸药、风枪、锹镐等物资装上车,从山脚下的越冬营房发车,向深山筑路工地挺进。

  伊犁河谷的天山一带,雨量丰沛,夏天三五天一场雨,冬天三五天一场雪,每年筑路开工的早春时节,丰厚的冰雪总是将山峦壑谷盖得严严实实,让置身其中的筑路官兵如同跳入雪的深渊、雪的海洋、雪的世界,无论如何都会滋生出许多带“雪”的故事。

  我所在四营当年的任务,就是从北向南开挖天山公路玉希莫勒盖冰达坂隧道。营部机关扎在达坂山腰海拔4300米的陡峭斜坡上,沿着艰辛开挖的公路便道傍山临渊一字形搭起了10多顶棉帐篷。营长、教导员住1顶帐篷,副营长、副教导员、总工程师住1顶帐篷,我与通信班战士们合住1顶帐篷。我睡单人铺,班长贺锡忠、副班长肖福兴和新战士小翟等合睡大通铺。在分管通信班工作时,我多与班长商议,直接与肖福兴谈工作较少,因此与肖福兴的日常沟通并不多。

  现在回想起来,肖福兴平常话不多,工作埋头苦干,特别勤快、特别细致,为营长、教导员洗衣服、叠被子、打洗脸水,总是一路小跑,而且放下脸盆就抄起扫把,不停地做事。他端坐在电话总机旁看守、接转电话时,非常轻捷利索,不仅接转速度快,而且从来无差错。他翻山越岭、爬冰卧雪架设电话线,更是不辞辛苦,工作棉衣常常沾满冰雪、泥浆,从来不叫苦和累。有一次天快黑了,我看见他带着小翟从后山脊梁上的冰雪中,步履蹒跚地走了回来,肩上还扛着一大卷电话线,腰间斜背着箱式手摇电话机,高筒水靴连同棉衣、棉裤全是泥冰碴子。他看见我时,远远地稍带羞涩地喊着我说:“李书记,线路故障找到了,在冰河中的一块大石头上!”我非常感动,叫他俩赶紧换衣服,洗手洗脸先吃饭。

  比较惊险的一次,是肖福兴与我一起躲避一场突如其来的雪崩。那天傍晚,我们正在帐篷中吃饭,突然听见帐篷外传来“嗡嗡——”作响的闷雷声。根据经验判断,帐篷附近发生雪崩了!前几天的一个雪崩,夺走了我营12连副指导员徐相贵等7名干部战士的生命。这次雪崩凭声音推测,就是冲着营部住地砸下来的,大家的生命危在旦夕!

  我放下碗筷率先冲出帐篷,边跑边喊:“雪崩了!”肖福兴紧跟我的身后,营长、教导员也冲出了帐篷。仰望山顶,看不见雪崩,但轰声越来越大,令人心悸。雪崩在哪里?大家本能地沿着帐篷前的空地向南面猛跑。突然,山坡上高压线杆子发生剧烈倾斜摇晃,说明受到雪崩气浪冲击,雪崩就要临头了,也许就在我们上方!我们赶紧折返,向北面猛跑。没料雪崩恰好发生在北面山坡!幸运的是,没等我们跑到跟前,雪崩抢先在我们前方摧枯拉朽地倾泻而下。剧烈滚落的雪崩不是白颜色,而是黑如墨汁,排山倒海、呼啸奔腾,轰响声震耳欲聋。我们急忙后退,惊心动魄地看着雪崩巨龙跳跃翻腾,横穿公路便道,直下外侧的深渊。

  霎时间,白雪皑皑的山谷中恢复了平静。后来我们才知道,雪崩穿越公路便道的中心地带,正是十二连红砖的堆放场。载重量10多吨的10多辆捷克泰托拉重型卡车,拉了半个月的红砖,结果一块不剩地全部砸下了深渊;留在公路便道上30多米深的雪崩实体,用钢钎大锤都砸不开,其强度比坚冰还要硬,要是砸着帐篷和人员,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但雪崩用边际淫威还是骚扰了我们一把:营部最北侧一顶帐篷被扫入深渊,幸好里面没有住人,贮藏的是施工物资;第二顶帐篷受伤轻一些,只是将帐篷中的箱箱柜柜砸下了深渊,但3名正在吃饭的干部被扑倒在帐篷顶下面,他们是工程技术员程贵洲、刘耀红、贺红全,我们上前把他们抢救出来,发现只是受了点轻伤;第三顶帐篷受冲击更轻一些,正在通铺边吃饭的测绘班全体战士,身不由己地一下子被雪崩气浪推上了通铺,撞在帐篷的后壁上弹回落下,说来令人难以置信。

  这次躲避雪崩,为什么我对肖福兴印象特别深刻呢?因为自始至终,他都紧紧地跟在我的身后。我们同生死、共患难的筑路岁月,虽然时间不长,但却留下了永世难忘的记忆。

  当年9月份,部队完成年度施工任务准备下山越冬,我被调到团部宣传股任见习干事。从此后,部队冬季训练、休假,夏季施工、繁忙,我随后调往师部、军部工作,与肖福兴相互通信联系不便,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没曾料到,就在前几年的某一天,我忽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李书记,您还记得我是谁吗?”

  我想,现在叫我“李书记”的,能有几个人呢?再听声音判断,脑海中忽然闪现出一个熟悉的笑脸,不禁惊讶地喊道:“您是肖福兴吧?”

  他操着浓重的四川江津口音,还有那种独特厚重的男性嗓音,让我从40多年记忆的角落中,一下子调出了肖福兴的形象。

  果然,他没有失望,他非常兴奋,因为“李书记”还是天山深处的那个“李书记”!他转动着视频电话,让我看到他正在半空中的塔吊驾驶室中,可清晰地俯瞰重庆市的一个建筑工地。原来,他复员后学会了开塔吊,当了一辈子的塔吊司机,儿子儿媳都在重庆市工作,两个孙子上了幼儿园和小学,可谓儿孙满堂!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40多年后的今天,老战友视频相见,一见如故!后来,我们交换了全家福照片。他盛情邀请我到重庆去,用好酒款待我。我也请他到北京来,看看天安门、故宫、长城、颐和园。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我与肖福兴重新联系上以后,一晃好几年过去了,我没机会去重庆,他也没时间来北京。我们在微信中天天问候、天天相见、始终如一。

  我想,曾经相处天山几个月的时间,我究竟给了他什么?帮了他什么?完全记不清了。清晰记得的是,他天天给我打洗脸水,有时还帮我洗衣、缝被,为我做了许多事情。随着时间的流逝,自己逐渐步入老年,心境在意的一些人和事,被岁月渐渐磨蚀冲淡;像肖福兴这样偏处人生记忆一角的“孤兰幽草”、几近遗忘的清淡友谊,却日复一日地拉近距离,变得越来越浓郁的亲近,完全赶上了那些珍贵稀少的知己深交。

  不知道我与肖福兴几时能相会?人生如梦,转眼就是百年。我曾无数次下定决心,一定要找个机会见见肖福兴,特别要举盅喝上一杯酒,也许不是高档名酒,但情深似海、纯洁无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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