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去年11月6日,跟随文艺助力队去了趟白茶村。对“脱贫攻坚,扶贫开发”、“到人民中去”或“不忘文学初心”这类明晃晃的横幅标语,我虽颇觉有拿乔托大的诸多嫌疑,到底也没有刻意唱反调的意思。何况白鹿镇白茶村我也算闻之倾心已久,有这么一次机会走近并走进去,何乐而不为呢?终究是要懂得感恩组织者的。到行程最终敲定下来,车屁股上“啪”贴个采风车标签,也就有那么些仪式感在里面,便优越感、虚荣心统统膨胀,想要睥睨路人甲、路人乙了。

  转了多少个弯,爬了多少个坡,都记不清楚了。只尽力把控方向盘,在蜿蜒崎岖的狭道疾驰——为什么要疾驰呢?说来汗颜,若不放开努力疾驰,就担心爬不上陡坡被搁浅了。果然想什么来什么,山路看似平顺的一段换成2档稍缓行程,我脚下不再紧抓油门和刹车而是略微松了一口气,便想跟车内村干部来句感叹:这,太远太偏了啊,还指望酒香不怕巷子深咋滴?

  就这么一个分神表演的机会,来不及抒情就出了洋相:盘曲陡峭段再次迎面扑来,让我在措手不及之余愣生生搁浅在半坡上。后车统统停下了,候在坡道底部不远处,不敢稍有靠近。这把我尴尬得不行,肠子都悔青了!我跟人装什么大尾巴狼呢?显得见多识广还能针砭时弊咋滴啊?就算想上天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啊。

  左边是崖壁,右边是深谷。前面是陡坡,连带拐弯。车头上翘,看不清前情。车上的人都下来了。有人搬石块垫轮胎,有人站在安全处指挥。集体严肃着,这可不能开玩笑啊,稍不留神便是车毁人亡!半离合,松刹车,狂轰油门。但因为涉及转弯,难度却又增加了不少。哼哧哼哧挣扎几次,不单没有能够上坡前行,还略微往下、往外侧滑了一点,堪堪然刹在了路边。看着窗外的空濛,和指挥者脸上的惊恐表情,我无比清醒理智地意识到:再多滑一点点便会坠入深渊了。坡道下方的同行者各种躁动、骚乱,我的内心自然也是惊骇不已,后背毛孔一紧冷汗唰就透湿了内衫。

  闭目片刻,平息情绪,告诉自己:冷静,冷静。再睁开,咬紧牙关,自我打气:加油,你行的!重新挂挡,半离合,稳方向盘,油门一踏。车喘着粗气,嘶吼着,颤颤巍巍动了——是向前方的,虽然艰辛无比,但好歹是操作对了!惊喜之余,不敢停留,一鼓作气,猛轰油门上了坡,跑了一段才停下。看见搭载的人,抹着汗扶着腰跟上,坐到车内了还喘气,羞愧得无以复加。大山,这座沉静的大山,毫不客气对冒失鬼予以棒喝,叫我就此不敢再生了轻慢之心。


  (二)

  也是这段行程,让我想起一句:“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怪不得茶村负责人说,他们在通过镇政府及社会各界想办法,把白茶的门市开到镇上去,希望能够逐渐打开销路。就搁这偏远深山环境下,能进来、敢进来的有几个人?听他们说,高山出好茶。越往龙门山脉的深处、高处走,常年云遮雾罩的高寒、湿冷,这种白茶树愈能得天独厚生长更好,其芽叶中的苦涩成分会降低,白茶的口感也才会更好。

  在我的记忆里,本土本色的红茶、白茶,口味都是极佳的。老百姓也多是自产自销,很家常的感觉。我家的白茶、红茶之类,是母亲的娘家亲戚提供的,他们大多生活在大山深处,最远的是我大姨妈,她住在九峰山、银厂沟里面。我在她家呆过很长时间,以季度计。遇上大雪封门的时候,一家子便都围在火窑旁闲话农事或扯扯日常。看茶壶在火苗舔舐下噗嗤嗤冒白汽,弥散在房间内的茶香醇美至极,再抱着搪瓷盅灌上那么几口,便觉身心都无比舒爽起来。但大姨妈家惯饮的白茶汤,却多是用茶枝煮出来的。茶叶送给了远方的亲朋好友,家里也缺不得这项口味之享,便姑且用替代品顶上。好在这替代品看相虽略略差了些,口味却是半分不减的,何况这“亲戚朋友”也包括我家,我自然不好提出半点抗议。

  大约是自产自销,不怎么值钱的缘故吧?一般的餐馆,地方称“苍蝇馆子”的,在食客们入座的时候,会第一时间泡上杯白茶,算安顿好顾客静候饭菜上桌。我个人很偏好这杯,夏天解渴冬天暖胃,若是餐馆太忙给忽略了,便不客气吆喝或自己去找茶壶斟上。这也可见,它的平民化的程度。从前乡镇那种遍地可见的盖碗茶馆,也不好意思用它接待茶客,而要用茉莉花茶彰显身份。随着时代的向前发展,福鼎白茶声名鹊起,本地才有人忽而惊觉:何须舍近求远?眼前这差点被忽略了的,不正是吗?!

  我三叔农闲时爱泡在茶馆里,为了蹭民间戏剧(茶馆配套的)听,我也偶尔假装口渴进去寻他。那所谓的花茶,不单汤色浑浊,茶味也苦涩难咽。许是看我皱眉头,三叔便文绉绉解释,说是“茶碱”,仿佛这茶碱便是茶之精华所在。小孩子哪里管面子啊、精华啊,只偏重于口味这一项。第一次“上当受骗”后,便再也不肯啜一口,设若口渴便认准了白茶。

  记忆最深的,是“茶泡饭”:荒寒岁月,能吃上白米饭已是奢侈,哪有许多的菜肴搭配?无妨,白茶汤浸泡,清亮亮的,淡淡的茶香,滋润口腔、肠胃,竟觉日子也醇美了很多。而大人们去田间地头忙活,小孩子们干得最多的,竟也是递送“白茶汤”——直接泡在温水壶里,歇工放哨的时候,咕噜咕噜狂灌一气,再直起身来,擦去嘴角漏洒的,擦一把脸上的汗,美美地舒一口气,便连疲惫都似乎给驱散了不少。后来学到“箪食壶浆”这个词,我总疑心,这所谓用壶盛装的“浆”便是白茶汤。或千里跋涉或凯旋而归,非牛饮不足以表情达意,而最适合牛饮的便是白茶了。

  茶泡饭这情结,后来也还延续,功能却有了改变:农村经济发展了,老百姓日子好过了,便偶有油腻反胃之时,弄一碗茶泡饭理顺脾胃,立马神清气爽起来。只是却不知怎的,有人又说不能吃汤泡饭,会中和胃液不利于消化云云。这“汤”虽不独指,却也把茶汤囊括进去了。被家人虎视眈眈监督,便几乎与茶泡饭从此绝缘。但其实我也觉得委屈,谁餐桌上不弄汤菜的啊,边喝汤便吃饭,跟直接汤泡饭有多大区别?但健康问题不能马虎,我之号呼肯定不如专家学者权威,在几度抗议无效之下,“茶泡饭”便渐渐退成了记忆里的暖。


  (三)

  秋日,天高云淡,阳光煦暖。站在一棵茶树前,静默了许久,仿若面对久远的时光。他们说,这是千年古茶树,至今产茶量也很高,很老当益壮的感觉。是啊,很多的茶还是低矮的小灌木,它竟然已拔高而起,成为了一株小乔木外形,设若没有人当面指点,我是万万认不出真容来的。

  但它又何需我来正名呢?就那么亘古安静着,将根须深深扎入大山,将枝杈密密伸向了天宇,更深、更宽,更高、更远。让负载而来的人,忽而抖落轻尘,只以一颗素心相对。这一刻,醍醐灌顶般,读懂了一个词:草木之心。如此温润的、恬淡的,却又绵延不绝的,非草木不足以承载啊!

  顺坡而上,或沿径而走。翠峦游云,古木参天;峰回路转,陌上花开。设若吟诗抚琴,该有梅竹曦月的意境。想起本土诗人郑兴明的诗句:“……黎明打开/一座断桥,拉开一半门闩……一只奔跑的白鹿/带领人间故事,风生水起……”便有“这一方山水是我的,桑榆暮景,倦鸟归巢”的错觉。转头回望,茶山疏影绰绰,同伴各有所向。这一方天地,阳光暖暖倾泻,人与云与山与树,俱各安然。

  走得累了,寻一户人家、一处溪涧,安静坐下来。一杯茶,明黄,澄澈,清亮,便在眼前了。这茶,却又不是记忆里的样子了。清新、淡醇,明丽、温润,有前世的情缘,也有来生的牵挂。茶叶静静沉入杯底,初始不动声色,不久之后,再慢慢舒展开。仿若生机涌动,看似无声,却万物回暖。“偷得浮生半日闲”,原来涵义在这里:邂逅一段时光,邂逅一种情怀。旧时光,若一扇厚重的木门,嘎吱一声缓缓打开来。

  它,终究要被很多人熟知了吗?想起这个,却不知该欣慰,还是该叹息,算喜忧参半吧。若为搞活一方经济自然是前者,但若为经济运作考虑,这土得掉渣的土茶,恐在不久的将来便会摇身蜕变,自然而然高端骄矜了起来,不再为寻常百姓所拥有。村主任介绍说,有关专家研究过,这种老白茶更具有保健效果,不算是真正意义的茶。那么,营销思路一旦打开,许会一茶难求了?此后的大小餐馆还能喝到以白茶为特色的饭前候餐茶不?就像川菜馆子里必备的随赠洗澡泡菜那样。

  “这种茶要先闻,再品,最后慢慢吞咽……”对面文友很突兀的,如是说,把我从各种情绪里扯了回来。瞄一眼捧在手里的大茶杯,不免莞尔一笑:一辈子喝惯的,还要他人教方式,感觉挺滑稽挺好笑的。但他说的,却也不无道理。白茶还是那个白茶,心境却早已不是最初的心境。日子不再荒芜粗糙,不再是纯粹的活着或死去,那又何妨过得精致些、再精致些呢?

  微微侧身,斜靠在椅背上,一小口、一小口的,认真的,慢慢的,喝茶,这本土本色的茶。椅子是竹子编结的,山间最普通的物什,普通得像溪涧边一颗草,一块石头。一杯茶很快喝完了,抬头看周围同伴们,多是郑重其事“品”,并以这“品”味来引领话题。似我这装模作样刻意放慢速度,其实本质也还是最初的“牛饮”,不觉羞愧赧然发现自我的不登大雅之堂。想来我本就有这山水的血脉,忽而回到这一片天地,面对这一杯熟悉的白茶,难免忘乎所以不讲究起来。算积习难改啊!

  重新续了水,不再狂饮,只安静下来,倾听:山林,溪涧,鸟儿,鸡鸣,狗叫,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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