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的冬天,这个城市出奇的冷。

  我记得,你披着一身雪花进了家门。母亲拿着一块干毛巾,为你拂去发间、身上的雪花,心疼地说,老徐啊,要爱惜自己的身体,还有两年就退休了,别再和年轻人一样拼命。站在母亲身边的我,接过你手中的包,猛一抬头,看到依然有几朵雪花粘在你的发间不愿离去,在幽暗的灯光下,泛着刺眼的白,只是几秒钟,便融化在你的发梢里,再也寻不见。

  那一年的新学期开始时,原高三某班的班主任因身孕无法再带毕业班,在学校师资紧缺的情况下,身为教导处主任的你,毅然接过这一重担,带着新一届毕业生向高考做最后的冲刺。为了让班级里那几个学习不好的孩子把成绩赶上去,每天放学后,你把他们集中在一个教室里进行辅导,完全不顾自己的劳累。其实,你的身体并不太好,大半年前刚做了一个胃部手术,因此,母亲一直反对你带毕业班,怕你的身体、心理都承受不住这沉重的压力。

  一个学期快要结束了,因长时期的操劳和饮食不规律,你的胃又开始疼了。那年冬天的一个深夜,外面风雪交加,正在书房里伏案备课的你,突然旧病复发,疼得你脸色苍白,额头上直冒虚汗,跌倒在地上……幸好被起来为你做宵夜的母亲发现,叫醒我找来你的外套,搀扶着你向医院奔去。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是一个多么寒冷的冬夜啊!午夜十二时,墨一般漆黑的夜幕下,飘着大朵大朵的雪花,风一阵大过一阵,地上已经积起了一层厚厚的雪。路上,人车稀少,我和母亲扶着因疼痛、寒冷缩成一团的你,在路边用焦急的目光等着一辆出租车的到来,好不容易看到一辆车开过来,司机像是急着下班没有停,一溜烟便开走了。

  母亲急得快哭了,无奈之下,我对母亲说,妈,我来背爸,我们边走边叫车,你在后面扶着。你说什么也不肯让我背,倔强地蹲在一边不肯起来。母亲也摇摇头,像是在说,你一个姑娘家,哪来的力气?

  我急了,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大声地叫,爸,你真够犟的,是你的命重要还是面子重要啊!说完,不管你答不答应,一把拽起你,用足全身的力气,背起你,摇摇晃晃地朝医院的方向赶去。你趴在我背上,我能感觉到你在流泪。是啊,自从你做了我爸,我们父女之间还真的没有这般亲密无间过,好在没有走多少路,母亲就拦下了一辆车,你看着正大口喘气的我,一边抬起手为我拂去粘在我身上的雪花,一边说,孩子,难为你了!我强忍着内心泛涌的伤感,开玩笑地说,爸,好在你不算太壮实,身高一米七八的你不足一百三十斤,要是你再重个二十来斤,那我可就惨了。

  三天后,你出院了,医生嘱咐,你的胃不能饿着,不能吃带刺激性的食物,并且一定要准时吃饭……从那天起,一直到放寒假,母亲便早早做好饭,让我帮你送去。你的学校离家还有三十分钟的车程,母亲怕饭菜冷了,总是能把时间掐得很准,每一次都是我刚进家门,她正好在把做好的饭菜装在保温盒里,还在外面包上几层很厚的棉布。

  我不解地问,妈,爸爸学校不是有微波炉吗?饭菜冷了,在微波炉里加热一下不就成了吗?而她却说,那不一样,加热后味道就变了!我只能摇摇头,加快脚步出门,耳边传来的是她的唠叨——濛濛,记得叫车去……

  放假前的最后一天,我依然给你送饭,然后像往常一样,盯着你先把饭吃完。不知为何,那天我没有急着回家,看着天又飘起了大雪,突然很想和你一起走回家。于是,我跟你说,爸,我想等你下了课,我们一起回家。

  你点点头,给我找来一大堆语文报,朝着我笑了笑,就去给学生们上课了。我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看着你在讲台上给学生分析阅读题,或批改着习题……瞬间,我觉得你的身影是那么高大——你教书育人,你从不计较个人得失,一心一意全扑在教育事业上。你总是说,能让自己的学生考入合适的理想的大学,是做老师的最大的快乐。

  那天,当我挽着你的手,一起走出学校大门时,一朵又一朵的雪花还是在纷纷扬扬地飘着。纯白的雪花,像极了在夜幕下旋转的舞者,带着那不为人知的疼痛,落在地上,与泥土合二为一……

  当第二年的冬天来临时,雪依然是这个季节最美的天使。

  我倚在窗台,聆听雪细碎的脚步渐渐靠近,我听到了雪落的声音,那轻寒的喘息是雪坠落时的声响,一如积郁在我心头的愁绪。

  那一年,是我离开永乐集团跳槽到这家新公司的第六个年头。那一天临近下班时,正欲收拾物品准备回家的我,接到母亲的电话,问我能不能回来一趟,有事要和我商量。

  我站在雪花曼舞的夜空下,想着这几年里,自己的努力与付出得不到应有的对待时,突然怀疑自己的能力,同时也萌生了倦意。我急急地赶到家中,母亲问我,能否请假几天陪你爸去外地一次?我望着不知所措的母亲,才知道原来你又要去那个北方的山村了。

  爸,这回你要听妈妈的,山高路远,交通不便,冰天雪地的,不适合去,等暑假再去吧,我陪你去……我打开你卧室的门,见你正在收拾衣物。

  你皱着眉,黑着脸,满脸的不乐意。

  爸,你给我一个理由,为什么非要现在去?

  那些孩子太可怜了,快过年了,没有吃的穿的,我想给他们带点过去。

  就这些吗?那还不简单,可以去邮局寄呢。

  你看,这是邮局的退单,给退回来了。你拿出一张邮政通知单,上面明确地写着:地址不详,无法送达……

  爸,你知道,远水救不了近火;爸,你知道北方现在是零下二十几度,你的身体根本不适合长途奔波,不要去了吧!

  你开始不说话,低着头继续收拾衣物。

  我望着你,深深地晓得你我虽无血缘之亲,但我们父女一场,二十多年的朝夕相处,我明白,你我骨子里的那种倔强是那么的相似,认定的事非要去做,任谁劝都无济于事。

  我望着你,不知如何说服你,想起了五年前的那个暑假,你带着学校一群刚来的年轻教师们去北方山区一所小学支教的情景。你在那个山区一呆就是整整三个月,六月底启程一直到十月初才回来,和你同去的老师们一批批地回来了,只有你和另外一个带队的老师坚守到最后。

  等你回到家时,山区强烈的光照和紫外线把一个原本还算白皙的你晒得黑里透红,看着憔悴消瘦的你,母亲心疼不已。你却自嘲说,现在国际不是流行小麦色嘛,你们看,我现在的肤色就是健康的小麦色,还挺时尚呢。

  在此后的很多日子里,你一直会跟我聊起在山区支教时的生活,你说,那里的山区生活虽然贫穷,但风景很美,山是山,水是水,真的是山清水秀;空气很新鲜,没有污染没有杂质,每一天都可以活得很清爽;山区的孩子很可爱,家境不好,但个个都很爱读书,不像城里的孩子那样娇气;你还会和我聊起教学时的感受,你如潮水一样澎湃的激情,聊起你在山区那简陋的平房里,在昏暗的灯光下备课的情景,聊起你在长满青草的山坡上和孩子们一起玩乐、高歌时的那种欢愉、舒畅。

  你还说,在山区呆久了,可以净化灵魂。你提议同去支教的老师与孩子们结成对子,每个月从工资里提取一定数额的钱资助那些可怜的孩子们。每个月的十日,是你们学校发工资的日子,你总会去邮局汇上数百元给那个叫做朱大亮的孩子;你还一直坚持着与大亮通信,给他寄书寄学习用品。每一次收到大亮的来信,你都会像个孩子,乐上好几天。

  你的一声濛濛,把我从无边的思绪中拉回,我看到了你眼神中的清亮,仿若一股清泉流淌进我的心田。

  爸,我请假陪你去,你别担心,我去说服妈妈。

  一周后,我陪着你,坐上了上海飞往北方的航班,在经过了四个小时的飞行后安全抵达。我们拖着三个大大的拉杆箱走出机场时,看着眼前的那个银白色的世界惊呆了:真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一派银装素裹,分外妖娆啊!在那次之前,我从来都没有到过北方,更别说是在冬天能与北方的雪相遇。

  叫了一辆出租车,花了一百元的车费,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行程,终于到了你支教的那个北山小学。学校门口站着一位衣着简朴的中年妇女,看到你,她上前握住你的手,流下了感激的泪水。你称她为李校长。在李校长的带领下,又走了好长的一段路,把我们带去的物品一一送到你教过的那些学生家中。

  这一程走得很辛苦,天上是鹅毛般的大雪,地上是厚厚的积雪,一路是高高的陡坡,我已经累得走不动了,却看不出你有丝毫的疲惫。你接过李校长递过来的木棍,拖着一个沉沉的箱子,一步步支撑着向前行进。一个箱子空了,两个箱子空了,第三个箱子也快要空了,你这才说起,要去看看你资助多年的朱大亮,可一说起大亮,李校长难过地低下了头。从李校长断断续续的表述中,我们才知道,原来大亮家里出了事,他的哥哥半个月之前死在了南方某大城市的建筑工地上。

  这时,我感觉你的身体在摇晃,赶紧扶住了你,并提议先回宾馆,第二天再去山那边的大亮家。你没有听从我的安排,而是在李老师的带领下,翻过了一座山,去了大亮的家。一路上,你不言不语、情绪低落,你说,大亮这孩子很可怜,他家是这个村子里最贫困的,父亲残疾,母亲在家务农,同样残疾的哥哥与他没有血缘关系却是兄弟情深……我看到了你眼中的泪,我知道这个叫做朱大亮的孩子是你在这个山区小村里最大的牵念。

  推开大亮家门见到的实际情形要比预想中的还要糟糕,那一幕不忍目睹,大亮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墙角,看到我们进来,黑黑的小脸笑了。你将两大包用的吃的物品交给大亮……临走前,将我们身上带着的钱除了回去的路费悉数给了大亮的父亲。在大亮的哭声中,在大亮父母的千谢万谢中,我们与他们告别,要赶在天黑之前赶到县城的旅店里。

  天将黑,北方山区的天空一片沉寂。叫不到车,我们只有彼此搀扶着一起步行。路上,你好几次摔倒在雪地里,你的手掌磨出了血泡,但每次你都能支撑着木棍艰难地站起来,还鼓励我坚持着。你不知道,那一刻,我有多心疼你,这一幕要是让母亲看到,她一定会更心疼,一定会痛哭。雪越下越大,看着在雪地里蹒跚而行的你,我忍着不掉一滴泪,为你拂去身上的雪,用搓得暖暖的双手去温暖你冰冷的脸……

  这是一次常人无法想象的艰难的行程。

  你一直说,一个人,最大的敌人就是自己,战胜了自己,就战胜了所有的对手。就像那一刻,在气候条件那么恶劣的情况下,我们战胜了内心那个小小的自己,终于换来了一个强大的自己。

  第二天中午,我们启程返回上海。站在登机口,我挽着你的手,与茫茫的长白山告别。突然,感觉心境通透、神清气爽,之前工作生活上的那些烦闷,不知何时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在飞机上,你沉沉地睡着,我知道你太需要休息了,而我却是异常的清醒,想着这两天里,陪你一路翻山越岭,与你一起在北方的雪天坚守着同一种信念。你不知道,此刻,我所拥有的快乐,都是源于这场北方的大雪,它纯洁了我的内心,令我的灵魂得以前所未有的震撼;这一切都源于你,源于长白山脚下的那座小山村。

  回到家中的第一个晚上,我睡得好沉好沉。梦里,我又回到了那个北方的雪原里,看到漫天飞舞的雪花,染白了天,染白了地。我像个虔诚的朝圣者,匍匐在雪地里,用身体触摸着雪,聆听大地颤动的心跳,聆听那些与雪有关的隐忍的生命细节、那些固守的信念与坚定的执着,以及那些奔跑的疼痛,眼前的景象却是春天般的明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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